吳春圃隻是微笑,等奚太太走遠了,他就歎口氣道:“國家將亡,必有妖孽。”李南泉笑道:“我兄也是對人家不諒。在她現時的立場上,現在隻要挽回丈夫的歡心,打倒對方的女人,什麼手段都可以利用,而不必加以選擇的。你看我們這位袁太太的表現,那不是更單刀直入嗎?”另一位鄰居甄子明先生,這時架上老花眼鏡,正捧了一張英文報,坐在走廊簷下看,這就抬起頭來笑道:“時局是這樣緊張,生活是這樣逼迫,弄點桃色新聞點綴點綴,也可以讓人的呼吸輕鬆一下吧?”吳春圃道:“甄先生哪裏找到了英文報?”甄子明道:“這是洋鬼子帶來的香港報。雖然隔了一個星期了,這裏麵究竟有許多我們看不到的新聞。尤其是這樣雪白的報紙,眼睛看了舒服之至,這些時重慶的報紙,更不像話,印報的紙,顏色像敬神的黃表,那還不去管它,印出來的字,反麵的廣告,透過正麵的新聞。將報紙拿到手上還不許折疊,一折疊就沒有法子展開來。看報,也就是看那幾個大字標題吧?所以這份洋報紙,我是越看越有味,連廣告我都全看過了。”李南泉道:“有什麼新聞沒有?”他道:“新聞不新鮮,這上麵有一篇評論,他說,中國對日本的抗戰,至少還要熬過五年。等到美國非打日本不可了,這才有希望。”吳春圃一搖頭道:“還要等五年?誰受得了?若以我個人而論,再抗五個月我都受不了,今天的平價米,就隻夠一餐的了。”
這三位鄰居,老是如此,逢到一處,必須談天。談天無論是由什麼問題談起,必會談到戰爭,談到了戰爭,也就是談到生活,談到了戰爭,已是百感交集,可是總還要存個最後勝利必屬於我的希望。及至談生活問題,可就誰也沒有了主意,隻是發愁。結果,就談得不歡而散。這時吳先生提到了平價米將完,大家對於米價之逐月漲價,都是極大的苦惱,也就跟著討論下去。這時,隔溪人行路上,有幾個挑籮擔的人過去。有人歎氣說:“下江人成千成萬的進川,硬是把米吃貴了。”另一個道:“那還用說?四川人百萬壯丁去腳底下,打了幾年國仗。我們硬是合了啥子標語上的話,‘有錢出錢,有力出力’,那倒公道咯。格老子,沒有錢的人,出了力還要出錢。有錢的人,不出錢,也不出力。”原先那個人道:“硬是這樣。當紳糧的人,一年收幾百擔穀子,家裏再沒有人做官,硬是沒得人敢惹他。穀子賣了錢,男的把皮鞋穿起來,洋裝穿起,女的穿上旗袍,頭發燙起,摩登兒紅擦起,比上海來的下江人還要摩登,打國仗,關他們屁事。”這三個人說著話,慢慢走遠,卻讓這三位教授聽入了神。吳春圃點點頭道:“這話非常公道,也十分現實,無可非議。”三個人繼續地向這三人看去。這卻有了新鮮事,把他們的目標移開,那袁太太帶著一家人回來。小孩依然舞了棍子,口裏唱著《義勇軍進行曲》:“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前進!”
甄先生笑道:“這是怎麼回事?他們好像是打架得勝回朝?”李南泉道:“確乎如此。據剛才劉保長女人的報告,這也是桃色事件。袁夫人直搗香巢而歸。”甄子明道:“什麼?袁先生那種儉樸萬分的人,也有桃色事件發生?”李南泉道:“那就關乎經濟問題了。”大家議論著,袁太太已到了門口,李南泉便把她寄存的鑰匙送了過去。看她的麵色,卻很是自然。而且她還表示了很從容的樣子,向李南泉點了個頭道:“天氣還是這樣熱。李先生準備罷。剛才從街上經過,得了重慶的電話,又有消息了。”當年所謂的消息,與一切事情無關,就是敵人的飛機,有了向川地飛行的報告,凡是在交通便利的城市,先是看到市民忙著交頭接耳,接著全街人一陣跑步,那就是有了消息的表現。後來有了掛警報球的製度,不必由機關透露出敵機的消息,索性先掛紅球告警。但掛紅球以前,也是有敵機進窺的情形的,隻是更難於證明敵機有襲重慶的企圖而已。市民有了長久時間的經驗,沒有看到紅球,倒是不跑,不過“有消息了”這一句話,見著熟人,必得轉告訴給人家。否則有了消息都不告訴人家,那是最不友好的態度。李南泉笑道:“才晴了半天,敵機就來搗亂。這倒是和米價一樣的逼人。”袁太太接了鑰匙,已是走向她家的後門去開鎖,聽了這話,她就回過頭來笑道:“李先生,你說的話,也不盡然吧?這社會上是什麼樣子情形的人都有。有人就在米價大漲的時候反是荒唐起來。米價和空襲都逼不到他的。”
李南泉聽她的話音,就知道她是攻擊她丈夫的。在這村子裏,她和袁先生是一對功利主義的信徒。非常能合作。作鄰居兩三年並沒有看到夫妻倆衝突過。不想她隨在奚太太、石太太之後,也突然地變了。這牽涉到人家的家事,當然也就不好跟著說什麼。隻是微笑著點了點頭。約莫是兩小時,李先生把作的那篇壽序謄清了一張。正在校閱著筆誤,卻聽到袁太太在窗子外叫了一聲。抬頭看去,不由得嚇了一跳,原來她在很快的時間,已經變了一個人了。首先是她身上穿了一件花綢長衫。乃是紅底小白花點子,雖然那衣服不是完全新式樣,可是那兩隻袖子完全去掉了,長衫等於一件長背心。她本來是梳兩條辮子以外,並沒有在頭上另翻花樣。現在卻是把頭頂心裏那片黑發,微微地燙了許多層波浪。而在額頂前麵,還來了一彎劉海發。本來中年以上的婦人,頭上還梳辮子,這是有點過分的裝束。但是可這樣解釋,熱天長發披在腦後,很是不舒服,打了辮子把頭發規束起來,可以涼快些。至於前額梳劉海發,這可不能那樣解釋了。而且那件紅衫,在這村子裏,平常也很少人這樣穿起來。警報期間,隻有灰綠色是可以隨便穿的。白的和紅的,絕對為人家所禁止。剛才她說“有了消息”,雖然警報球沒有掛起,可能隨時都會掛起來,她穿了這樣一件顏色鮮明的衣服,那不是有心搗亂?同時,她那向不帶顏色的胖臉,這時也抹上了兩大片胭脂暈,眉毛畫得長長的,像兩隻愛情之箭,插入了劉海發裏麵。
李南泉對於袁太太,還不十分熟識。雖然看到她這分奇異的裝束,卻不敢和她開玩笑,便起身相迎道:“有什麼事見教嗎?請屋裏坐罷。”袁太太在她那木桶似的衣襟脅下,抽出一方紫色的手絹來,在臉腮上輕輕拂拭了兩下,將手絹掩了嘴笑道:“沒有別的事,還不是那房子。我們幹親家來信,他們不打算搬到這裏來住了,讓我們把房子轉租別人。那麼,我們也不能要李先生介紹的那位張玉峰先生久等。他若願意搬來,就隨便哪天搬來罷。房子就是這樣算完工了。張先生若是不願意搬來,我們也不能掐住人家的資本,張先生所付的那筆資本,我們願原物奉還。”李南泉聽到,心想,這是什麼意思?人家房子不但沒有住而且連什麼樣子也都沒有看見過。現在毫無緣故的,要人家退股,這情理未免欠通。他心裏這樣想,口裏可就是沒有把緣故說出來,隻是微笑著。所幸李太太和奚太太已一路走了回來。李太太手上提著菜籃子,另一隻手拿了手絹擦著額頭上的汗。到了走廊上,袁太太道:“李太太自己買菜回來?自己買的菜好,做出來是合口味的。”她先放下了手上的籃子,然後向袁太太注視著,笑道:“我以為是我家又來了貴客了。”奚太太將手上帶毛的扇子,遠遠地指點了袁太太笑道:“好漂亮的衣服,老遠就看到這草屋簷下紅了半邊天。”袁太太提了手絹頭,將手絹在空中使勁一摔,表示著不然的意思,笑道:“什麼呀!這不過是戰前的舊衣服翻出來試試罷了。不穿,放在箱子裏也就變壞了。”
奚太太對於這個說法,非常之讚同。她拍了手道:“我就是這個見解。陳絲如爛草。我們這些衣服,老放在箱子裏,不但是樣子不入時,而且過久了,衣服也會爛了,再說,我們一年比一年老,等到抗戰結束了,這些衣服,也許我們不能穿了。”李太太站在走廊中間,向兩人看看,一位是紅得像個紅皮蘿卜。一個周身藍色,像隻塗藍油漆的自來水管子。便笑道:“你們還怕一年比一年老嗎?我看起來如花似玉,還正在爭奇鬥豔的日子呢。你就看我們這位芳鄰胸麵前掛的花球罷。”說著,他向奚太太身上一指。原來草茉莉這種花,壽命非常之短。就是長在原枝上,它也隻能維持一晚和一個早晨,現在把它摘下來,又用鍋刷子上的竹絲給它穿編起更是不經事。奚太太要在街上表現這一身衣服,和李太太上了一趟菜市,在大太陽裏一曬,花是萎了,顏色是退了,掛在胸前,像隻舊了的胭脂撲兒,又像帶紅色的棉絮團子。這一指,把奚太太提醒了,低頭看時,這花球實在不成樣子,立刻把它扯著,丟到山溝裏去。李太太笑道:“你這就不對了。凡是美人,都應該愛花。賈寶玉把花瓣送到清水溝裏去。林黛玉都嫌他不仔細,得親自把花埋了。你自己親自佩戴的花球,又是親手做的,你為什麼扔了它?若是選舉我們這村子裏的皇後,就得在選票上扣你五分。美人的作風……”奚太太捏了個拳頭,舉將起來,笑道:“老李,你再把話幽默我,我就要揍你了。”袁太太從中歎了口氣道:“其實,我們都不愛美。”
李太太笑道:“我這話並不冤枉的。哪個女人都願意自己作個美人。袁太太為什麼發感慨?”她笑道:“說句現成的話,我們這是未能免俗。假如環境可以讓我們不俗,我們也落得高雅些。”李太太因為要送菜籃子到廚房裏去,卻沒有追問她環境為什麼要她未能免俗。奚太太卻引她為新同誌,笑道:“袁太太,到我們家坐一會嗎?我上次曾請教袁先生,供給我許多法律知識。我也希望你指示我一些法律上的問題。”袁太太一扭頭道:“你不要聽我們袁先生的話。他自然有一肚子法律知識。可是他這套法律,隻能編成講義,到學校裏去教學生。你要他實際引用,那是一團糟。他自己就常常落到法律條文的圈子裏去。”李南泉望了她道:“這話怎樣解釋?”袁太太頓了一頓,笑道:“我也沒有法子解釋。”她似乎覺得自己失言,拉了奚太太一隻手道:“你到我們家去坐坐罷。我有話和你說。”奚太太很歡迎她這個約會。於是一胖一瘦,一紅一藍,兩個典型式的太太攜手而去。這時,袁家的孩子們,又在開留聲機,而且還是那張唯一可聽得出來的片子,《洋人大笑》。隔著山溪,發出那帶沙沙的笑聲,哈哈嗬嗬,鬧成一片。這象征著孩子們必在高興頭上。於是走到廊子的盡頭,向那邊張望了去。見孩子們手—匕,有的拿著糯米糖,有的拿了把花生米,口裏不停地咀嚼著。那個五歲的孩子向一個大孩子道:“我們明天還去打那個女人嗎?打了回來,媽媽還給吃的。”
李南泉看了那孩子,將手招招,意思是想他們走了過來,好問他們是什麼事高興。那個吃米糖的孩子,將糖舉了起來,向他撅了嘴道:“你想吃我的糖嗎?我可不來。”李南泉笑道:“你不來就不來吧。你們到哪裏去了?買了這些吃的回來。”那孩子道:“媽媽帶我們去打那個騷女人。打贏了回來,我媽媽勞軍。”李南泉道:“你們怎樣打的?”小孩子笑道:“硬是打得熱鬧。我們把那屋子裏的家私都打爛了,那個騷女人和爸爸都逃了。我拿了棍子,打爛桌上兩隻碗。我看到那桌上有幾隻碗,拿了棍子一掃。”說著,他將拿米糖的手,在欄杆上作個掃的姿勢。這一下不小心,把手上的米糖,落到山溝裏去了。他見這東西丟掉了,“哇”的一聲哭了起來。袁太太在屋子裏叫道:“你這是怎麼回事?”說著,跑了出來。這時,她已不穿紅綢衣服了,上身穿了件白布背心,下身穿了綠短褲衩。這在最熱的天氣,閑居家裏的太太,這樣的裝束,也是常事,倒並沒有什麼奇怪。令人觸目驚心的,卻是她將兩張紙,貼在胸前背後,上麵寫著“重慶”,並有三個阿拉伯數碼——264.這分明是個運動員上運動場的姿勢,為什麼這樣,這也是未能免俗嗎?他正注意著,袁太太一抬頭看到了隔溪有人,紅了臉笑道:“奚太太高興起來,要我跟她練運動,索性連運動衣都穿起來了。她說學什麼就要像什麼。”
李南泉笑道:“我知道,袁太太是減肥運動。我當年為了長得胖的時候,也曾打過太極拳。為了精神貫注,穿起運動衣來,那是非常之對的。”他雖然是這樣說了,袁太太究竟不好意思。紅著臉進屋子去了。李南泉站在走廊上,為這事出了一會神。這時那叢竹子上,有隻秋蟬,正“吱喳吱喳”不斷地叫。竹子下有隻大雄雞,雪白的毛,不帶一點雜色。頭上戴個紅冠子,正好相配。偏了頭,把一隻眼睛向竹子上望著。它那意思,好像是說,你是什麼小東西,敢在我頭上叫著?於是有幾隻母雞,圍繞在身邊來。那白公雞斜著身子,彈了兩隻腿,向母雞身邊靠著。它口裏“嘰咕嘰咕”叫著。那樣子,正是它對秋蟬的背麵,要對母雞,賣弄它一身白毛,和那個鮮紅的冠子。他又想到,人家說秋蟬的聲音是淒慘的,殊不知它也是正在得意。它正是彈了它的翅膀,向雌蟲去求愛。世界上隻有人和一切動物相反。是女人要美麗去求男人的愛。女人若不美麗。就沒有法子控製男人。男人算是和一切動物報複了,他是要女人向他表現美麗的。不像那隻大雄雞去和母雞表示美麗。假如男人也像大雄雞一樣,必然是人人都得裝成戲台上的梅蘭芳,那倒是太有趣味了。他想到這有趣的地方,禁不住“哧哧”笑了起來。李太太在屋子裏看到,叫道:“你怎麼了?一個人對了竹子發笑。”
李南泉笑道:“我為什麼笑?我笑這宇宙之間,說什麼就有什麼。俗語說的返老還童,那倒是真有其事。”李太太道:“你又看見什麼了?發這妙論。”李南泉走到家裏,悄悄地把所看到的事說了一遍。李太太笑道:“真是事情出乎意料。要說老奚這個人,有點半神經,可以弄成現在這副形像。石太太自負是個婦運健將,就不應當突然摩登起來。至於袁太太那樣腰大十圍,怎樣美得起來?”李南泉笑道:“有誌者事競成,她那大肚囊子,被她一餓二運動,至少是小了一半。”李太太笑道:“還有第三,你不知道呢,她那肚子是把帶子活勒小的。我真不懂,為什麼那樣要美?美了又怎麼樣?”李南泉道:“你要到了那種境遇,你就知道人為什麼要美了。”李太太道:“我決不要美。”她隻交待了這幾個字。有人叫道:“老李呀,到我家裏去吃午飯罷。我家來了女客,請你作陪。”李南泉向外看時,是那位石正山太太。今天換了一件黑拷綢長衫,不是花的了。不過這件黑拷綢長衫,黑得發亮,像是上麵抹了一層蠟。這是當年重慶市上最摩登的夏裝了。穿這種衣服的人,以白皮膚的人最為適宜。衣服沒有袖子,露出兩隻光膀子。下襟短短的,露出兩條光腿。石太太就是這樣做的。而且為了黑白分明一點,她赤腳穿了雙白皮鞋。李太太笑道:“嗬!真美。我忙了一上午,你等我洗把臉,攏攏頭發罷。”說著,望了李先生笑道:“我這可不是要美。”
李南泉笑道:“哪個男人,也希望他太太長得美一點。我對此事,並無拖你後腿之意。”他們說著話,石太太也就走近了。她聽到李先生的話,就在門口笑道:“誰來拖誰的後腿?”李太太笑道:“我說石太太近來美麗極了。真是那話,‘女大十八變’。”石太太伸起手來,遙遙地要作打人的樣子,笑道:“作興這樣罵人的嗎?”李太太笑道:“你不要忙,讓我解釋這句話,我以為南泉一定會問我,我為什麼就不變呢?”說著,牽著石太太的拷綢長衫下襟,彎著腰看著,笑道:“這實在不錯。是新買的料子了。”她笑道:“我錢在手,為什麼不花一點呢?以前我是錯誤,養了一個賊在家裏害我。我家的石正山,簡直是無法批評的人,說他的中國書,在家鄉讀過私塾。說他的外國書。在外洋多年。你看,他會在家裏做出這種醜事來。”李南泉笑道:“石太太,你又何必看得這樣重大。石先生也不過是未能免俗而已。”石太太一搖頭道:“不行,這個俗,一定要免。”她那大圓臉,本來是濃濃地抹了兩腮的胭脂,這時,卻是紅上加紅,那是有點生氣了,李南泉就沒有跟著說下去,抬頭望了窗子外道:“今日天氣很好,恐怕有警報吧?”說著,就搭訕著走到廊子下麵去了。石太太在那裏看守著李太太化過妝,換過衣服,手拉著手就走出去。她們經過走廊下的時候,並未和李先生打招呼,嘻嘻哈哈,笑著走去,李先生看了這兩個人的後影,隻是搖頭微笑。
李南泉站著出了一會神,自有許多感慨。回到屋子裏,見書桌上紙筆還是展開著,於是提起筆來,在白紙上寫了一首打油詩:“放眼誰民主?鄰家比自由,夫人爭試驗,聚賭又抽頭。”寫完了,高聲朗誦了兩遍,廊子外有人接嘴道:“李先生,你怎麼談這樣的新鮮字眼,也不怕犯禁律?”看時,是那位劉副官來了。他左手提著一隻酒瓶子,又是一隻大荷葉包。看那荷葉上油汁淋淋的,可想裏麵裝的是油雞鹵肉之類的下酒菜。右手拿了根雲南藤的手杖。他今天的打扮也不同:穿了一套灰色拍力司的西裝,戴著白色的盔形帽,真有點紳士派頭。李南泉立刻起身相迎道:“我是久候台光了。這篇序文'昨夜就已經做完。因為自己看著不大如意,今日早起,又重新作了一篇。怕老兄來了,交不出卷子,那可是笑話,因之我花了些本錢,將文字趕起來。”劉副官道:“你花什麼本錢呢?”李南泉道:“香煙和茶葉,這都是提神的。”說著,在抽屜裏將那張謄清了的壽序稿子交給他。劉副官看到是李先生親筆寫的字,首先點頭說了兩個“好”字,把稿子向西服口袋裏一揣。看到書桌上行書寫的那首打油詩,字大如錢。就搖搖頭道:“老夫子,你怎麼也談民主?這是摩登字眼,也是騙人的字眼。他媽的,幹脆,我隻要掙錢發財,管它什麼主義不主義!”
李南泉笑道:“你又不做官,你怕什麼民主不民主?”劉副官道:“我雖然不做官,我們完長是個大官。口裏亂說民主的人,就反對我們完長。老實說,反對我們完長,那就是打碎我們的飯碗。”李南泉道:“老兄一趟昆明,就賺錢無數。你當這個副官,根本是掛個名,你為什麼放在心上?我有個朋友,在省政府裏當秘書,他就寫信問我,為什麼不到昆明去玩玩?”劉副官把手上的東西,全都放在茶幾上,然後拍著兩手,大叫一聲道:“這是好機會。”這還不算,他又將帽子揭了下來,笑道:“李先生沒事嗎?我得和你談談。來支好煙。”說著,在衣袋裏掏出煙盒子來,反向主人敬煙。他吸著煙,使勁噴出煙來,煙在半空裏射出幾尺長的箭頭子,笑道:“若是雲南省府有熟人,那是天字第一號的發財機會。得著一封八行,不但過關過卡,可以省了許多錢,省了許多手續,而且要在昆明買什麼東西,都可以找到路子。由重慶帶了東西到昆明去,也可以免掉許多地方的檢查。你若是願意去,我陪你走一次,川資不成問題,我和你籌劃。你願坐飛機或者走公路車子,我全可以買到票。”李南泉笑道:“要說對我們這條路線,感到興趣,或者有之。你完長手下的副官,有中央來人的身份,還要借重地方政府嗎?”他笑道:“雲南的局麵,你還有不知道嗎?你真是個書呆子,有朋友在雲南政府當秘書,你不去昆明,你在這裏窮耗著,可惜可惜!”
李南泉笑道:“不會作生意的人,那總是不會作生意的。現在慢說讓我去昆明,我沒有辦法,你就是讓我去黃金島,見了滿地的金,我照樣發愁。因為我實在不明白怎樣去利用它。”劉副官對主人看看,又對這主人的屋子四周看看,笑道:“唉!你老夫子,實在可以說是安貧樂道。既是這樣想法,那就沒法子和你說什麼了。你不是提到黃金嗎?這也就是生意。昆明的黃金,現在比重慶的價錢高,由重慶帶了金子到昆明去賣掉,這就大賺其錢。昆明的盧比,比重慶的便宜,你把賺的錢,在昆明買了盧比回來,到了重慶,又可以賺他一筆。帶這類東西,還不用你吃力,揣在身上就行。”李南泉笑道:“你說得這樣簡單,在重慶,到哪裏去買金子?在昆明,哪裏買盧比,我也全不知道。難道滿街去問人嗎?”劉副官昂起頭長長歎了口氣道:“中國就是你們這些念書的人沒有辦法。”說著,把帽子戴起來,提起酒瓶和荷葉包,就要走去,可是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來,然後又把東西放下,向主人笑道:“大概在兩個星期以後,我又要到昆明去一趟,你能不能夠寫一封介紹信,讓我認識認識那位秘書?”李南泉道:“朋友介紹朋友,這沒有什麼不可以。不過在信上,我不便介紹你是作生意的。”劉副官笑道:“那是當然,我不是完長公館裏一名副官嗎?我也不能掛出作生意的幌子。我到了昆朝,還是見機行事。”說著,伸出手來,緊緊地握著主人的手,連連搖撼了一陣,笑道:“我拜你作老師,我拜你作老師!”說著,還再三邀李南泉到他家去細談。
李南泉笑道:“你拜我作老師,你跟我學什麼呢?學著我假如有黃金在手上的話,我不知道到哪裏去賣?”劉副官點點頭笑道:“可不就是這樣。因為我太會買會賣了,反是感到許多不方便。”李南泉笑道:“奇談!會買會賣,反有許多不方便?”劉副官已是把帽子戴起來,將東西提著,作個要走的樣子。這就回轉身來向他笑道:“這當然是很奇怪。可是說破了,就一點也不奇怪。因為我們總是在外麵跑,不發財也帶上一種發財的樣子,很是讓人注意。我們養成了一個壞習慣,有錢在手,就是胡用胡花,你讓我們裝成那窮樣子,可裝不出來。沒有窮樣子,在這抗戰期間,那不是好現象。我們住家,又住在這山窩子裏,仔細人家吃大戶。”李南泉笑道:“你說教人有好本領,我不會。教人作書呆子,我有這點長處,保證作到。”他說著話,將客送到走廊外。劉副官已是走上過山溪的木橋了。他突然又跑回來,低聲笑道:“你那位女學生,接受了你的勸告沒有?你也是教她作書呆子嗎?”李南泉道:“哪個女學生?”劉副官周圍看了一看笑道:“你又裝傻了。聽說楊豔華紅鸞星照命,婚姻動了。她和她母親鬧著別扭,不肯嫁。那個茶葉公司的小夥子,風雨無阻,天天向她們家跑。她母親不是還要你勸勸她嗎?”李南泉笑道:“事誠有之。可是人家婚姻大事,我一個事外之人,勸她作什麼?”劉副官將酒瓶提起來,高舉過了肩膀,笑道:“來,到我家去喝幾杯,我和你談談這件事。我比什麼人都明白。你不勸她,我非常的讚成。”
李南泉看他這副情形,就知道他是什麼用意。雖然向他點兩點頭,當然沒有打算去赴約。過了十來分鍾,劉副官就派了個小孩子來請,而且還拿了他一張名片來。在名字上麵,添著“後學”兩個字。在抗戰的大後方,紙張已是寶貴的東西。像印名片的洋紙,那價值很是可觀的。許多提倡節約的人,收了人家的名片,總是給人家退回去,讓人家再用第二次。李先生也有這個習慣。但這張名片,上麵已另添了兩個字,退回去也已無用。拿了名片,在手上想了一想,於是將名片的反麵,楷書了自己的名字,也在名字頭上,附添了“愚弟”二字。這就交給那孩子道:“對劉副官說,我在家裏等城裏來的一個朋友,商量門口這所房子的事情。這事情劉副官也曉得的,你一提他就明白了。”那小孩子舉著那張名片向回家路上走,正好鄰居吳先生緩緩地走回來。他後麵跟著兩個孩子,將一根竹棍子,抬了一隻鬥大的木桶。吳先生左右兩手,提著兩隻大瓦壺。他走在門外橋頭上,等後麵抬小桶的兩個孩子,把瓦壺就放在地上。正好一彎腰,看到那張名片,便笑著“咦”了一聲,在小孩子手上接過名片看了一看。因見李南泉站在走廊上,點個頭笑道:“老兄想入非非,節約更進一步,許多人利用朋友來信的信封,翻個麵寫了再寄出去,這已經夠程度了。你竟利用到了朋友的名片。”李南泉笑道:“你看,那樣好的東西,背麵是空白,豈不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