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未能免俗(3 / 3)

吳春圃道:“本來這種卡片是多餘的。在抗戰期間,我們還要什麼排場?試用一張草紙,寫著自己的名字,人家也不會見笑。”李南泉道:“我連草紙也不用。到什麼地方,我也不用名片。”吳春圃笑道:“你節約得不徹底。我是任什麼要報門而進的地方,我都不去。朋友介紹的地方,我的口就是名片。自我介紹,報告姓名,我就說口天吳,春夏秋冬的春,花圃的圃。山東濟南府曆城縣人氏。”說著,他來了句戲詞:“家住山東曆城縣。”李南泉笑道:“吳先生真是樂天派。”這時,吳家兩個孩子,已經抬了那隻木桶過去,原來裏麵裝的是水。他就指著木桶道:“學校裏的校工,這兩個月又在怠工,不肯送水了。若是臨時抓人送水,這價錢是可觀的。為了和平抵抗,我就采取了甘地的精神,自己帶了孩子們去舀水。除了孩子們的一小桶,我還自己提上兩小壺。這樣,我一天有三四次跑,就連煮飯和洗衣服的水都有了。這也可以說斯文掃地之一。”李南泉笑道:“老兄,你這精神是夠偉大,我非常之佩服。不過身體是太苦了。我們耍筆杆兒的,根本就沒有力氣可言,再加上營養不夠。這條身子,就有點支持不住,若是再找些柴米油鹽的事,加重我們這條身子的疲勞負擔,來個竭澤而漁的手腕,把這條身子弄得油幹火淨,將來抗戰結束,連回家的一條窮命都沒有了,這是不是合算,也很可考慮吧?”

吳先生笑道:“人身是賤骨頭,越磨煉他就越結實。水呢,倒不要緊,這兩天的校米沒有發下來,我全是在朋友家裏借米來吃。誰家有富餘的米?老借人家的米,這也不是辦法。”說著,他家的兩個孩子,全走了過來,每個人提著一瓦壺水走了。吳先生也不攔他們,繼續向李南泉說話。他笑道:“我不怕餓,不怕渴,更不怕累,我就是不願精神受痛苦。現在社會把我們當先生的人,看成什麼材料了?什麼都不給也罷了。瞧著我們穿了這一身破爛,好像我們身上有傳染病,遠遠地離著我們。掏出錢來買東西,多還一聲價錢,他臉上那分難看,就不能形容了。”說著,又唱了一句搖板:“好漢無錢到處難。”他唱時,還搖著腦袋。李南泉笑道:“吳先生今天和《賣馬》幹上了。”他笑道:“我現在還不是被困天堂縣的秦叔寶嗎?我正打算把我一套測量儀器賣了它。可是拿出來看看,我覺得儀器上畫的每一個度數,都有我的心血在裏麵,實在舍不得……”他正要向下說,吳太太在身後插言道:“俺說,伲又拉呱拉上了。那一小桶帶兩壺水,夠作什麼用的,伲還去掮兩桶水來是正理。站在這裏念窮經,天上會掉下餡兒餅來咱過日子?”說時,她正用一隻大竹篩子,端了平價米出來。米是黃黃的,穀子占有百分之二十的成分,摻雜在米裏。她將兩足青布褂子的袖口,卷得高高的,正是有個篩米的樣子。

李南泉道:“吳太太還有這份能耐。”她兩手端了篩子,站在廊沿下,伸手將篩子播弄著。那米在篩子裏打著旋轉,所有米裏摻雜的穀子,都旋轉到一處。然後她放下篩子,將那穀子抓起來,放到窗戶台上。她笑答道:“俺哪裏會這個。當年在濟南的時候,也下鄉去瞧過幾次,看到莊稼人是這樣篩,咱就學來了。學是學來了,也不過好玩,現在咱就用得著了。俺說,打日本鬼子,還有完沒完啦?咱這苦哪年熬出頭?”李南泉道:“這倒是件沒法子答複的事。幸是吳太太有這種手藝,吃起飯來,不用挑穀子。我對於這事,都十分苦惱。帶了穀子吃下去,怕得盲腸炎。要一麵吃飯,一麵挑穀子,把碗裏穀子挑完,桌上的飯菜,完全涼了。這生活真沒法子形容。可是也有人認為這日子是好過的,化妝的化妝,打牌的打牌。”他說到這裏,那邊路上,有人插言道:“李先生,不作興這個樣子,太太不在家,你就在鄰居麵前胡亂批評,這非常之不民主。”山溪那邊,隔了一叢竹子,看不到人影。可是聽那口音,知道是下江太太,這就笑道:“這是事實,也不算叛逆大眾吧?”說到這裏,下江太太由竹林子裏出來了。她今天也換了一身裝束。上麵穿的是翻領子白襯衫,下麵係一條黑綢短裙子,成了個女學生打扮。裙子下麵光著兩條腿,穿了白色皮鞋。而且她真能配合這裝束,手裏還拿了個大書包。

李先生笑道:“下江太太,不,胡太太。你若是不嫌我冒昧的話,我有一個字的批評奉送。”下江太太站在路頭上,向他望了笑道:“你就批評罷,我是願意接受朋友的批評的。”李南泉道:“胡太太是到過北平的。北平人對於十分美好而又不是‘美好’可以形容的,叫著‘勁兒’。這‘勁兒’兩個字拚音,念成一個字。現在對於胡太太這番裝束,我也打算用這個‘勁兒’兩個字來拚音,恭讚你一番。”下江太太笑得將身子一扭,將一個手指指了他,連連地指點了幾下。李南泉道:“下來坐一會罷。”她笑道:“你太太不在家,叫我下來,這是什麼意思?”她說著,隻管拿起書包向李先生指點著。李南泉本來是一句客氣話。經她這樣一說,臊得滿臉通紅,捧著拳頭,連連作揖道:“言重言重。”下江太太笑道:“鹽重,多摻一點兒水罷。我要看牌去了。”說著,她也自行走去。吳太太在走廊上篩著米,低聲問道:“這位太太,還上學念書哪?”李南泉笑道:“她有工夫還多摸兩圈呢,念什麼書。”說著把聲音低了一低道:“這位太太滿口新名詞,卻是識字無多,她認為這是生平莫大的憾事。真的要她補習補習,她又耐不下那個性子去。所以她興來,就全身打扮女學生的裝束,聊以解恨。”本來這種學生裝束,還是戰前高小和初中的學生打扮,大概她也最憧憬著這個時代,所以並不裝出一個大學生的樣子來。吳先生歎口氣道:“這年頭兒什麼花樣都有。”

甄先生在廊沿那頭,笑著答道:“可不就是這樣,這年頭什麼玩意兒都有,各位。看我在幹什麼!”李吳兩個人看時,見他將一塊擀麵板放在凳子上。麵板上堆了很多的幹麵粉。甄先生將一隻矮竹凳子放在那麵板麵前。他俯了身子坐著,鼻梁上架起了大框眼鏡,手上拿了個小鑷子,隻管在麵板上鉗了東西向地下扔。他這腳邊上,有兩隻雞,脖子一伸一縮,在地麵上啄甄先生扔下來的東西。李南泉問道:“甄先生,你這是什麼意思?”他兩手取下鼻梁上的眼鏡,放在麵板上,然後歎口氣笑道:“我這和吳太太用篩子篩米,有異曲同工之妙。我那機關在大轟炸以後,已經無法在重慶城裏生存。前幾天疏散到鄉下去了。為了路遠,我實在不能跟著去。自請放在遣散之列。於是機關裏給了我兩個月的遣散費和兩個月應得的糧食。這糧食有米也有麵。麵本來壞。隻為了日子多一點,既然有點氣味,而且裏麵還生有蟲子。讓我把蟲子在粉裏和麵,明知吃了也不會毒死人的,可是心理作用,作了任何麵食,我都吃不下去。這粉裏的蟲子,我不知道有什麼法子可以把它爬剔了出去。隻得把粉給它分了開來,用手和鑷子,雙管齊下,把蟲子挑選出來。好在這蟲子是黑的,雖然它的體積小,可是用鑷子一個個地摘出來,那事情實在是大大容易的。”吳春圃笑道:“此甄先生所以為南方人也。在我們北方人是認為沒有什麼問題的。”

甄子明笑道:“有什麼良好的辦法呢?若是一袋粉,全用篩子過濾,那是太麻煩的。”吳春圃笑道:“這辦法非常簡單,你攤開粉來在太陽裏一曬,所有的蟲子,自然就飛的飛,爬的爬,完全離開麵粉了。”甄子明道:“這也許是可以辦到的。不過萬一太陽大了,將蟲子曬死在麵粉裏呢?”吳春圃笑道:“那不會的,以我們人來打比,在大太陽裏曬著,你能夠不走開嗎?”甄先生站起,抱了個拳頭,向吳先生連連拱了兩下,笑道:“受教良多,若不經你這番提醒,我家裏還有兩袋多麵,天天讓我挑蟲子,這困苦的工作,那可不知道要出多少汗。抗戰以來,關於日用生活的常識,我實增加得多了。”三人一談到生活問題,情緒立刻感到緊張,這就三個人站在一處,繼續向下談著。總有一小時,還不曾間斷。又有人在竹林子外麵,嘻嘻哈哈笑著道:“不要見笑,這是未能免俗的舉動。現在誰也談不上高雅,隻有從俗,俗得和所有的老百姓一樣,這才算是民主。民主就是俗啊。”這聲音說得非常的尖銳,不免引得三個人都向那邊看著。原來這又是奚太太發生了事故。她身上還是穿起那件藍綢長衫,似乎在袁家作的室內運動,已經告一段落了。她左手提了一串紙銀錠,右手拿了一把佛香,恭恭敬敬地舉著,像是到什麼地方去敬佛爺似的。她所謂未能免俗,大概就是這一點吧?李南泉對她這行為,尤其感到有趣。在一小時內,她竟變成兩個時代的人了。

奚太太雖是在那邊路上走著,她對於這裏三位談話的先生,卻是相當注意。她看到李南泉那種含笑不言的樣子,就把右手拿著的佛香交到左手,騰出右手來,老遠地向他招了兩招,笑道:“李先生,怎麼?你對我這個作風,有什麼批評呢?”李南泉道:“不敢不敢。”她笑道:“你不說出來,我也明白。你必定心裏這樣想,奚太太那樣一種思想前進的人,為什麼還拿著這迷信的東西呢?可是我這是有原因的。一個人到了中年以後,必定要有一種宗教的信仰,精神才有所寄托。我覺得我也當有一種精神上的寄托才對。”李南泉道:“你這話根本不合邏輯。”奚太太一聽到他說出這樣嚴重的批評,臉色就是一變,瞪了眼道:“怎麼會不合邏輯呢?”他笑道:“你說中年以後,應當有精神上的寄托才好。我也很讚成的。可是你不但沒有到中年以後,你根本還趕不上中年,怎麼還說這暮氣沉沉的話呢?以前我就有這麼一個感想,老遠看著你,我以為是由這裏來了一位十八歲的摩登小姐呢,你不要妄自菲薄呀。”奚太太立刻笑了,笑得兩道眉毛彎著,讓隔了二十丈之遠的李先生,全看得清清楚楚。她抬起手來,在鼻子尖上,橫著抬了一下,笑道:“我們這樣的老朋友,開什麼玩笑。”李南泉道:“我說的話你若不相信,你可以問問甄吳兩位芳鄰,我這話是否屬實?”奚太太聽了這話,非常高興,徑直向走廊上走來,伸了頸脖子,笑著問道:“二位先生,我真的看不出來是中年人嗎?”

她在遠處,還隻是看到她滿臉的胭脂粉而已。及至走近了,就把原形露出來了。大概是粉擦多了,而汗也流得不少。於是,這張粉臉,就像湖南的湘妃竹,左一塊斑,右一塊斑。尤其是那個嘴圈子,左右上下,泛出個黃色的圈子。那樣子實在是不怎麼好看。但她自己並沒有什麼感覺,拿了那佛香和紙錠,慢慢走近前來。向李南泉道:“誰都願意看出去年輕,女人更是這樣。不過我的想法,還有不同之處,就是在抗戰的期間,什麼人都把身體拖得疲苦不堪了。我假如也是這樣,我就當考慮,怎樣把身體修養好來,經過這個嚴重艱苦的階段。若是我身體果然看出去年輕呢,我心裏先落下一塊石頭,我也有我的打算。究竟是不是年輕,自己看鏡子是沒有用的。因為自己哪一天也看鏡子,天天看鏡子,是不會有什麼比較,所以朋友對我的觀感,那是客觀的,應該是靠得住。所以我要問三位先生,是不是真的?”吳甄李三人這又異口同聲道:“真的真的!”她聽到這個說法,閃動了嘴上那個黃嘴圈子,閃動了身子格格地笑。李南泉道:“我們還是談到本題,你怎麼突然信仰起菩薩來了?看你這樣子,那是到廟裏去進香的樣子。”奚太太道:“我聽到說過,山後仙女廟的仙女,非常的靈驗,我倒要去試驗試驗。”吳春圃道:“你怎樣試驗呢?菩薩也不像一瓶藥水,可以拿到化學室裏去化驗的。”吳太太還在篩米,她就插嘴道:“俺說呀,你也不怕罪過!”

吳春圃笑道:“奚太太,你也當請俺太太加入你們太太群。論起敬菩薩這一類的事,那隻有她在行,由買香燭到進廟磕頭,吃花齋,吃長齋,什麼菩薩管什麼事,她全在行。”吳太太笑道:“吃齋念佛這是好事,這個伲也笑俺嗎?”吳春圃笑道:“不是說你內行來著嗎?可是俺也不外行。咱應當敬馬王爺,馬王爺三隻眼,專管咱事。”李南泉聽了他這話,嗬嗬大笑。李太太剛是由外麵回來,將近走廊,也是緩緩地移著步子,聽他們同奚太太開玩笑,聽到吳先生說“敬馬王爺”這句話,也是“哧哧”笑著,向屋子裏一鑽。其餘的人,莫名其妙,都向吳先生瞪了眼望著。他笑道:“這也不值得這樣大笑。這是北方‘老媽媽大全’上摘下來的一句話。說是別的菩薩兩隻眼,管事有限。馬王爺三隻眼,中間那隻眼,在額頭頂上長著,和鼻子一條線,那眼專看著人家庭鬧糾紛。所以老戲裏《雙搖會》那出戲,大奶奶、二奶奶鬧別扭的時候,就向空禱告馬王爺了。”吳太太對於戲劇也是個外行,見吳先生這樣有源有本地說著,便正了顏色道:“不要拿佛爺開玩笑,行不行呢?這罪過俺受不了。”奚太太站在旁邊看這樣子,又像不是什麼撒謊的事了,這就向吳太太問道:“真有馬王神嗎?”吳太太點點頭道:“怎麼沒有?俺濟南還有馬王廟,廟大著呢。”奚太太道:“他是三隻眼嗎?”吳太太一擺頭道:“對佛爺不要那樣稱呼。要說他老人家,馬王爺是有三隻眼。”奚太太道:“馬王爺專管女人的事嗎?”

甄子明先生是不大和奚太太開玩笑的。這時他看到她對吳先生的話非常相信,也就笑道:“我對這事,實在太外行。原來我在各地看到馬王廟的匾額,總以為這像火神廟管火,雷祖廟管雷一樣,馬王必是管馬的呢。原來這位佛爺倒是管人事的。”奚太太望了他道:“甄先生也看到馬王廟?重慶有嗎?”他笑道:“重慶有沒有我不知道,不過這也是相當普遍的一尊神,可能各處都有。奚太太是不是要親自到這廟裏去進香?”她把手上的佛香,舉了一舉,笑道:“這個我是預備敬仙女廟的仙女。今天是來不及去馬王廟了。”吳春圃道:“敬佛爺,心香為上。怎麼叫做心香呢?就是心裏已經決定了去敬這佛爺了。佛爺都是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的。你有了這個心,他老早就受了你這番感的。不去都行。若是心裏並不是誠心敬神,假裝進香到廟裏去混上一起,那反是大罪。”奚太太笑道:“哪裏有假裝到廟裏去敬香的呢?”吳春圃道:“奚太太,你算是幸運,沒有趕上那個時代。當年專製家庭,婦女就不能無事出門。當年的婦女,又沒有朋友,隻有親戚家裏可走。到親戚家也必得有點緣故。至於小姐們,就是親戚家也不能去。簡單地說罷,小姐們是在家庭裏坐牢的。人總是人,男人們成天在外跑,女人怎不羨慕。於是就在走親戚以外,想到一個出門的好理由,就是進廟焚香。這個理由,任何頑固的父母公婆全不能反對。哪裏知道,這就是個漏洞,許多小姐們就在佛殿上去會她要見的白麵書生。你說這敬神不是假的嗎?”

奚太太撇著嘴,將下巴連連地點上了兩下,笑道:“你們這話,挖苦得舊式女子沒有道理。舊式女子,都是迷信很大的,她們怎敢在廟裏做這樣非法的事?”吳太太笑道:“那倒是真的。舊式家庭,真講規矩的,連大姑娘進廟燒香,也是不許的。不過大家都是這樣,做姑娘的人,也沒有什麼稀奇的。我們老一輩子,不也是都活著嗎?”奚太太是很相信吳太太的,聽了這話,她站著出了一會神,笑問道:“那末,像這一類找愛人的,到馬王廟去燒香,是最好不過的了。我們杭州西湖,有個月下老人祠。因為那裏是說明了管人家婚姻的。鬧得女人倒不好意思去。我想馬王神既是專管人家庭糾紛的,哪個女人要到馬王廟去敬香,就是告訴人她家裏有了糾紛了,那倒反而不好。”李南泉笑道:“這個你倒不必和那些女人操心,她們在家裏預備好了香神,豬頭三牲,向空一拜,口裏念念有詞,說著馬王爺,我求求你了。神的感覺最是敏捷,比無線電還要快,馬王神他立刻知道是誰在敬他。他若對人表示好感,立刻就騰雲駕霧,前來消受香煙。至於男子們更是不會錯敬了別的神,他用一張黃表紙,恭楷寫了馬王大帝之神位,供在桌案上,清清楚楚是敬馬王神,也就沒有別的散神來受香煙了。”奚太太道:“我不會寫楷書怎麼辦?”李南泉道:“奚太太要敬馬王神,這件事我可以代勞。”奚太太搖著頭道:“我敬他……不,他老人家。我,哦,對佛爺是不許說謊的。我這裏一說話,無線電打過去了。我倒是不敢否認。”她“哧哧”地笑了。

李南泉笑道:“這是真話,孔夫子這個人,你不能說他是迷信分子了,他就說過祭神如神在。若是心裏要敬這尊神,那就要把他當作一位有威嚴的活人坐在麵前。奚太太打算敬馬王爺,那就當心口如一,不能隨便開玩笑的。神就是這樣,你不信他,他不怪你,這是各人的自由。你若是信了他,那就把他當作時刻都在頭上。俗言道得好,舉頭三尺有神明,也許我們在這裏說馬王爺,馬王爺就在這頭上。”他說著這話,伸手向頭頂心裏直著一指。奚太太隨了他這手指向頭上看去,恰好有一朵白雲,凝結在半天空裏。那白雲是多邊形的,而且又很有層次。奚太太看時,很像那道士給人念經,掛的神似的。有個神人穿甲頂盔,手裏拿了一柄大刀,騎在白馬上。她心裏想著,這莫非就是馬王爺?馬王爺有三隻眼,看這雲裏的像是不是三隻眼?她這樣想著,看那雲頭幻成的神像,果然是三隻眼。她倒覺心裏有股涼氣,直透頂門心,情不自禁地,把手裏拿的佛香,高高舉起,向白雲作了三個男子揖。而且她還怕別人不知道,連說“馬王爺來了”。別人罷了,吳太太看到她觸了電似的,要相信,就得向空中敬禮,有點兒不好意思,不相信又看到她那誠惶誠恐的樣子,好像有神附體。不敬禮,也怕得罪了神佛。她手扶了走廊的柱子,呆呆地望了奚太太,作聲不得。吳、李、甄三位先生,三人六目相視,都忍住了笑。正不知怎樣是好。可是奚太太給他們解了圍,掉轉頭就跑。

吳春圃對她的後影望著,不覺發了呆,笑問道:“這又是怎麼回事?”李南泉道:“你別忙,可以正視她的發展。”大家帶著一分笑容,向她注視著。果然,不到一會兒,她就搬了一個茶幾在廊沿下,接著就是兩個大蘿卜,一大碗米,隨後把她家預備的臘肉臘魚,也搬了出來,放在茶幾上。她將兩支蠟燭,插在兩個蘿卜上,將幾根佛香插在米碗裏,搶忙著擦了火柴,把香燭點起。他們家的周嫂,捉了一隻活雄雞來。兩隻腿和翅膀,都是用大粗草繩子,緊緊縛住,那雄雞掙紮著顫動了身體,咯咯亂叫。奚太太手上拿了一柄雪白發亮的剪子,就在雞冠上一剪。立刻,紅血點點滴滴地向地麵上流著。她在茶幾下麵,搶著拿出一隻杯子來,將雞冠血接住了,兩手捧著高高一舉,向天空作個敬獻的姿態。然後把它在臘肉、臘魚中間放下。她又將插在米碗裏的佛香提了起來,兩手十指交叉地捧著,對天空高高三舉,再插進米碗裏去。那樣子看來,實在也夠得上李先生轉述孔夫子的話,“祭神如神在”。這時,周嫂自然是走開了。那隻剪了冠子的雄雞,她們並沒有給它治痊傷痕,就把它扔在地上。這時,經它過度的掙紮,縛著翅膀的草繩子已經掙紮脫了。兩隻翅膀鬆了綁來,它就有了武器,使勁一張,飛了起來。雞的身體重,加之兩隻腳被縛著,飛起來不多高,立刻就向奚太太擺的香案上一衝,把香燭一齊打倒。

奚太太要伸手去扶那香燭時,雄雞在茶幾上又是一跳,而且張著兩隻翅膀,“呱呱”亂叫,向奚太太臉上直撲過來。奚太太雖然“呀”的一聲,將身體讓開了,但這隻雞卻已撲到她肩膀上。翅膀上的硬毛,在她臉上重重地刷刺了一下。奚太太身子倒退著,也是“哇哇”亂叫。同時,伸了兩手,打那雄雞。那雄雞被她打得驚了,更是亂飛亂跳亂叫,把茶幾打翻,米碗砸在地上,撒了滿地的白米。兩個蘿葡帶著蠟燭,在地麵上滾著,直滾到屋簷下幹溝裏去,把溝裏長草燃著,直冒青煙。那供馬王的臘魚臘肉,也都滾到屋簷的滴水溝裏,沾著許多爛泥。奚太太退到自己房門口,將手扶了自己的頭發,睜了眼罵著雞道:“該死的東西,把什麼東西都弄得這樣稀糟。早一刀把你殺了,省掉多少事。周嫂哪裏去了?還不把這雞捉了去。”那隻雄雞飛跳了一陣,恐怕也是太累了,伏在走廊的柱子下,一點不動。隻是偏著頭,將一隻眼睛向奚太太看著。奚太太大怒,走向前,對雄雞一腳尖踢了去。她穿的是高跟黑皮鞋,底子是相當的堅硬。一腳尖踢去,不偏不斜,踢在那雞的胸部,雄雞“喔喔”兩聲,像足球一樣,在半空中飛躍了出去。落下去的地方,正是溝沿上一塊大石頭,“撲篤”一聲,雞滾了兩滾就不動了。隨著這雞叫的聲音,卻是一位老太婆的怪叫聲,連喊:“不得了,不得了!”

這個叫的人,就是奚家的周嫂,她拍了兩隻手道:“朗個做?朗個做?這是我借來的一隻大雞公。把別個踢死了!雞公的主人家,要扯閑咯。我不招閑,太太去和別個打交待,該歪喲!”奚太太聽到說把那隻雄雞踢死,始而還不肯信,跑到溝邊,提起那隻雞來看看,確是被馬王爺收去了。她怔怔地站在溝邊上,不知如何是好。那邊走廊上站的李、吳、甄三位先生,看得實在忍不住笑,各自向屋子裏跑。李先生到家,李太太正將一條手絹,包了一大包零碎票子要向外走。李南泉道:“餉籌足了沒有?”李太太將手絹包舉了一舉,笑道:“今天你猜石太太為什麼這樣高興?是她生日,我們總也未能免俗,該當應酬一下。”李南泉道:“這也難得很!古稱竹林七賢,你作竹林之遊,這還是未能免俗嗎?這正是未能免雅。奚太太割雞祭神,那才是未能免俗哩。”李太太道:“我沒有工夫和你說閑話,我走了。”她說時,將手上的手絹包,捏著像個白兔子似的,在空中又搖撼了一陣,搶著步子就向外走。李南泉追出門來,正還要奚落太太幾句,隻見甄、吳兩位先生,還有甄家的小弟弟,分別拿著盆和缽子,舀了水,陸續向奚家門口那段溝沿潑了去。那溝沿上的長草,有未燒盡的焦糊,還在冒煙。他說了句“了不得”,跑進廚房,將瓦盆舀著水,加入了救火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