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群鶯亂飛(2 / 3)

聽他們這個口音,的確是上醫院。袁太太對於胖病,是很傷腦筋的。原來就有意治這個胖病。和袁四維一度口角之後,大概是到中央醫院去治胖病去了。李南泉站著出了一會神,覺得曉星霧落,東方天角,透露著一片白光。那南風由山縫裏吹拂過來,觸到人身上,很讓人感到輕鬆愉快。信步走到竹子下麵,那低垂的竹葉,拂到人的皮膚上,還是涼陰陰的。這更是感到興趣,索性順了人行小路,放著步子往前走。不知不覺到了村子口上。自己很徘徊了一些時間,便覺得眼前的山穀人家,漸漸呈現出來。正是天色大亮,趕早場的人,也就繼續由身邊經過,那村口上有個八角亭子,高踞在小山峰上。由亭子上下視,山腳下一道小山河,彎曲著繞了山腳而去。正有一隻平麵渡船,在山腳淺灘上停泊著,不少人登岸,在沙灘上印出一條腳印,那也是到這山腳下街上趕早市的。這些人都走了,那船靜悄悄地半藏在一株老垂楊樹裏,這很覺得有點詩意,更是對山下看出了神。耳邊上忽然有人叫了一聲“李先生”。回頭看時,那是個摩登女郎,新燙的飛機頭,其不蓬鬆之處,油水抹著光亮如鏡。她穿了件花夏布長衫。乃是白底子,上麵印了成群的粉色蝴蝶,鮮豔極了,正是晨裝初罷。脂粉塗得非常的濃厚。尤其是她的嘴唇,那唇膏塗得像爛熟了的紅桃子。這是誰?看那年紀,不過二十歲,還難得見這樣一個熟人呢。

那女人見李南泉隻管望了他,這又笑道:“李先生怎麼起得這樣早?這兩天看見正山嗎?”李南泉被她這樣一提,就想起來了。她是石正山的養女小青姑娘。她現在已升任為石正山的新太太,所以她徑直地稱呼他的號。李南泉點頭道:“好久不見,由城裏而來嗎?”她道:“昨天下午回來的,住在朋友家裏,今天回家來取點東西。石正山的那個閻王婆這幾天鬧了沒有?”李南泉道:“我不大注意石正山家裏的事,似乎沒有發生什麼問題。”小青索性走近了兩步,向他笑道:“李先生,你是老鄰居,我們家的事,你是知道的,我在石家的地位,等於一個不拿工薪的老媽子。他們認我為養女,那是騙我的。請問,誰叫過我一聲石小姐呢?不過有一句說一句,正山總是喝過洋墨水的人,他還曉得講個平等。他對我處處同情。為了這一點,他和我發生了愛情。我原來姓高,他姓石,我們有什麼不能談愛情的呢?又有什麼不能結婚的呢?”李南泉也沒說什麼,隻是點頭笑著。小青道:“我聽到那閻王婆昨天晚上不在家,我趁個早,把存在那裏的東西拿了走。我並不是怕她,吵起來,正山的麵子難看。在這裏遇到李先生,那就好極了。請你到石家去看看。閻王婆在家裏沒有?我怕我得的情報,並不怎樣的準確。”李南泉心想她說了這樣多的話,原來是要替她辦這樣一件差事,便沉吟道:“大概石太太是不在家。”小青向他鞠了半個躬。笑道:“難為你,你幫我去看看罷。”她不會說國語,說了一句南京話。

這時,天色更現著光亮了。大路上來往的人也多了些。小青又向李南泉笑道:“我看到李先生和楊豔華常來往,對我們青年女子,都是表示同情的。還是請你到石家去看看。若是那個人在家裏,我就不進去了。”她說著話時,帶了一種乞求哀憐的樣子,倒不好怎樣拒絕著,就向她點個頭道:“我倒是不願意給你去探聽一下消息。不過石太太現在變了。和我太太很要好,在一處說笑,在一處打牌。我若是和你去問問消息,她在家,我不作聲也就算了。她若不在家,我把你引去了,她家的孩子們知道的。將來告訴了石太太……”小青笑道:“你是鄰居,她還把你怎麼樣嗎?她是石正山的太太,我也是石正山的太太,看在正山麵上,你也應當給我幫個忙。”她說著,隻是賠了笑臉。李南泉道:“好,你就站在這亭子裏,我和你去看看。”這裏到石家,正是一二百步路。他走到石家大門外,見門還是關閉著的。繞牆到了石先生臥室的外麵,隔了窗戶叫道:“正山兄在家嗎?我有點消息報告。”裏麵立刻答應了一聲,石正山開了窗戶,穿條短褲衩,光了上身,將手揉著眼睛。李南泉低聲道:“有個人要見你,怕嫂夫人在家,讓我先來探聽探聽。”石正山立刻明白了,臉上放滿了笑容,點了頭低聲道:“她昨天下午就走到親戚家去了。她來了?在什麼地方?”李南泉道:“她要回來拿東西。”石正山且不答話,百忙中找了麵鏡子,舉著在窗戶口上先照了照,再拿了把梳子,忙亂著梳理頭上的分發,又伸手摸摸兩腮,看看有胡子沒有。

李南泉笑道:“你何必修飾一番方才出去?要你去見的人,並不是生人。”這句話倒把石正山抵住了,他紅著臉道:“我剛起床,總也要洗一把臉吧?”他一麵說著,一麵穿衣服。最後,他究竟不能忘記他的修飾,就扯下了牆釘子上的濕毛巾,在臉上脖子上亂擦亂抹。他也來不及開門了,爬上窗台,就由窗台上跳了下去。腳底下正是一塊浮磚,踏得石頭一翻,人向前頭一栽,幾乎摔倒在地。幸而李先生就在他麵前,伸著兩手,把他攙扶住了,笑道:“老兄,你這是怎麼回事?怎不開門,由窗戶裏跳了出來呢?小青小姐是要回家拿東西的,你叫人家也由窗戶裏麵爬了進去嗎?石正山“嗬唷”了一聲,他又再爬進來,然後繞著彎子,由臥室裏麵開了大門,一直走將出來。這時,小青已經遠遠地站在人行路上。看到石先生出來了,抬起一隻手來,高舉過了頭,連連地招了幾下。隻見她眉毛揚著,口張著,那由心裏發出來的笑意。簡直是不可遏製的高興。石正山也是張了大口,連連地點了頭,向著小青小姐麵前奔了去。但是,他走路雖然這樣的熱烈,而說話的聲音卻非常的謙和。站在她麵前,彎下頭去,對她嘻嘻地笑道:“這樣早你就回來了?城裏下鄉的樣子,有這樣的早嗎?”小青見李南泉還站在他身後,向前瞟了一眼,就不再說什麼,隻是微笑著。她同時拿出一條小花綢手絹握住了自己的嘴,而將牙齒咬著手絹角的上端,把手扯著手絹角的下端。連連地將手絹拉扯著,身子扭了兩三扭。

李南泉也覺著人家冒了極大的危險來相會,自己橫擱在人家麵前,這是極不識相的事,抬起一隻手來,向石正山招了兩招,說是“回頭見”,也就走開了。他直到自己家門口,向石家看去,見小青已是回了家了,這事算告一段落,自也不再介意。他們的屋子和石家的屋子,正是夾了一條山溪建築的。李家的屋子在山溪上遊,石家的屋子,在山溪的下遊。兩家雖然相隔幾十丈路,可是還是遙遙相對。在李南泉家走廊上,可以看見石家走廊。石家的走廊,在屋子後麵,正是憩息瀏覽之所。那也是對了山溪的。他們的走廊相當的寬敞,平常總是陳列著一套粗木桌椅,還有兩張布麵睡椅。向來,石正山夫妻二人橫躺在睡椅上向風納涼,小青送茶送水。這時,見小青睡在布麵椅子上,單懸起一隻腳來,隻管亂搖著。石先生坐在一張矮凳子上,橫過了身子,半俯著腰。看那情形,是向她說些什麼。過了一會,石先生燃了一支煙,遞給小青姑娘,隨後又捧一隻茶杯過來。小青躺在睡椅子,並不挺直身子來,隻是將頭抬著。石正山一隻手撐了椅子靠,一隻手端了那杯茶,向小青麵前送著。小青將嘴就了茶杯,讓石先生喂她的茶。李南泉看了,情不自禁地點了幾點頭,心裏正有幾句打油詩,想要傾吐出來。可是還不曾在得意之間吟詠了出來,忽然一陣尖銳的聲音,破空而至:“你們好一對不要臉的東西,青天白日做出這樣無恥的事!”看時,正是石太太在村口上飛奔而來,奔向她家的門口。

李南泉看到了,倒是替石正山先生捏著一把汗,料著這是有唱有打的一出熱鬧戲。也就趕著站在走廊沿邊上向前看去。這時,石正山一扭身避開了,小青卻是從容不迫地站起來,將兩手叉了腰,作一個等待拚鬥的樣子。石太太口裏罵著道:“好個不要臉的東西,還敢跑到我家裏來!”小青道:“你少張口罵人。重慶是戰時國都所在,這是有國法的地方,我要到法院去告你。你不要凶,我有我的法律保障。你若動我一根毫毛,你就脫不到手。”石太太罵著跑著,已走到了走廊上,聽到小青說的話這樣強硬,就老遠站住了腳,指著她道:“你這臭、丫頭,你忘恩負義,你做出這樣不要臉的事!”小青道:“你罵我臭、丫頭,你要承認這句話。你不要反悔。你自負是知識女子,你蹂躪人權,買人家女孩當奴隸。你沒有犯法?”石太太指了她道:“好!我白養活了你這麼多年,你還咬我一口。你沒有叫我作媽媽,你沒有叫石正山作爸爸?你和義父做出這種亂倫的事,你還要到法院裏告我?”小青道:“哪個願意叫你媽媽,是你逼迫我的,這也就是你一大罪行。我們根本沒有一點親戚關係。你丈夫愛我,不愛你,這有什麼關係?你又有什麼法子?你有本領,叫你的丈夫不要愛我。你說我亂倫,你也未免太不要臉,我和你石家裏五倫占哪一倫?你是個奴役人家未成年女兒的凶手。你到現在還不覺悟,還要冒充人家的尊親,就憑這一點我也可以告你公然侮辱。”

小青姑娘已不否認是、丫頭出身。這樣的人,會有多少知識?現在聽她和石太太的辯論,不但是理由充足,而且字眼也說得非常得勁。憑著她肚子裏所儲有的知識,可以說出這些話來嗎?惟其如此,她所說的話是更可聽了。這就更向廊沿邊上走近了兩步。同時,左右鄰居,也都各走到門口或窗子邊,觀看他們所能看到的戲劇。遠鄰如此,近鄰也就不必作壁上觀,都跑到石正山家來。而來的也都是太太們。這些太太,雖然有正牌的有副牌的,可是到了石家新舊之爭的戰鬥場麵上,她們表示著袒護舊方的情形,大家全在石太太前後包圍著,向她笑說了勸解。石太太看到同誌來了,氣勢就更興旺。拍了手,大聲說話。有兩位小姐來了,也把小青拉開。小青一麵走著,一麵歪著脖子道:“我並不要到這種人家來。但是這屋子裏有我血汗換來的東西,我當然還要拿走。這還算是我講理。我若不講理的話,我把這國難房子也要拆掉一角。這房子上不也有我許多血汗嗎?日子長著呢,我慢慢地和他石家人算賬。不過石正山除外,他很愛我。我也很愛他。”小青說著最後一句話,還回過頭來,向石太太看了一眼。石太太就最是聽不得這一類的話,望望左右的女友道:“你們看這丫頭,多……多……不要臉。我看不得這不要臉的女人。”她說著這話時,把兩腳亂頓。看到身邊窗戶台上有隻鐵瓷臉盆,順手拿了起來,就向小青砸了過去。其實她這時已經進屋去了。隻聽臉盆“嗆啷啷”由牆上滾到地上,一陣亂響。

小青已經是走到屋子裏去了,對於這個打擊,當然沒有理會。石太太覺著這一瓷鐵盆打得對方並無回手之力,完全占了上風,越是在眾人麵前破口大罵。旁人勸一陣,她接著罵一陣,不知不覺,罵了有三四十分鍾。有一個小孩子報告道:“石太太,你不要罵,他都走了。石先生說,他走了,叫我們小孩子不要告訴你,讓你罵到吃午飯去。累死你。”石太太聽了這話,料著石正山正和小青同路走了,趕快追了出來。直追到村口亭子上,向山下一看,見那道山河裏漂著一隻小平底船。船後艄有個人搖著摧艄櫓,船中艙坐著男女二人,女的是小青,男的是自己的丈夫石正山。兩個人肩膀挨著肩膀,並坐在一條艙板上,那還不算,石正山又伸了一隻手,搭在小青的肩膀上。小青偏過頭來,向他嘻嘻地笑著。石太太看到,真是七竅生煙。可是這裏到山下,有二百級石頭坡子,而且這種山河是環抱了山峰流出去的,要趕到河邊總有一裏路。趕到那裏,河水順流而去,那一定是走遠了。還有什麼法子將他趕上呢?待要大聲喊罵幾句,那又一定驚動了全村子裏的人,必是讓著大家來看熱鬧,這和自己的體麵也有關係。隻有瞪了兩隻眼睛,望了那隻小船載著一雙情侶從容而去。當時,她鼻子裏呼呼地出著氣,隻有在亭子外麵來回地走著。在石家勸架的人,都跟著走到亭子上來,還是將石太太包圍著。石太太兩手抓了下江太太的手,全身發著抖道:“你看這事怎樣教我活得下去呢?我恨不得跳下山去呀!”說著,兩行眼淚齊流下來。

下江太太笑道:“你又何必這樣生氣?石先生雖然走了,他今天不回來,明天不回來,還能永遠不回來嗎?等他回來了,你總有法子和他講理。”石太太將兩手環抱在懷裏,隻管在亭子簷下來來去去地走著。白太太也就拉著她的手道:“回家去罷。把自己的身體氣壞了,那才不值得呢。”說著,拉著她的手,就向她家裏走。石太太的鼻孔呼呼作響,兩隻臉腮,像是喝醉了一樣。一群太太如群星拱月似的,把她護送到了家裏。石太太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將手肘拐子撐了椅子靠,手掌托了頭,眼皮都下垂著,不能張開眼睛來。白太太站在屋子中間,四周看了一看,笑道:“那屋子一切尋常,倒並沒有什麼漏洞。”這漏洞兩個字,又引起了石太太的一腔怒火,她將手拍了一下茶幾道:“我就知道石正山這東西,太靠不住。非時刻監督他不可。可是我昨天下午五六點鍾才走開的,預定今天一大早就回家,料著也不會有什麼事情。可是到了半夜裏,心驚肉跳,我還是不放心,今天天不亮就起來向家裏跑。走到村子口上,孩子們向我報告,這賤丫頭已經到了我家裏了。我聽了這話,真是魂飛天外。”在屋子裏的太太們,聽了這話,哄然一笑。下江太太笑道:“這事情何至於這樣的嚴重?他們也不是今天才成雙成對,你魂飛天外,早就登了三十三天了,到現在你還能在這裏坐著嗎?”石太太聽了這話,也就笑了。她點點頭道:“我急了,說話沒有一點次序。我是說聽到這個消息,實在太氣了。我怕什麼,石正山跟她跑了也沒關係。”

下江太太笑道:“有你這句話,什麼問題都解決了。我們還勸導些什麼呢?”石太太看到有友人吸煙,伸著要了一支,然後擦著火柴,將煙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將煙像標槍似的噴了出來。下江太太笑道:“石太太雖然不會吸煙,這個姿勢好極了。”石太太笑道:“我什麼不會,我樣樣都會,我就是不肯幹。”自太太看她這樣子,走向前,輕輕地拍著她的手腕子道:“不要生氣,奚太太不是還要替你補祝生日嗎?她是難得請客的人,她一切都預備好了,你若不去吃喝她這一頓,那她是大為掃興的。”石太太將兩手環抱在懷裏,把那支煙銜在嘴角裏,偏了頭向大家斜望著:“那也好,你們先回家去預備,趁著上午天氣還涼快,我們先來個八圈。牌打餓了,多多吃奚太太一點。”

大家聽了石太太的話,信以為真,各自分手回家。白太太家到石家最近,相隔隻有一條人行路。白家大門對了石家後門的竹籬,由白家的窗戶裏,可以看到石家人的進出。一小時後,見石家來了一位老太太。這是石正山的同鄉,倒是常來給他們管家的。又過了半小時,卻見石太太帶了個手提包,坐著滑竿走了。白太太在家裏是穿短汗衫的。披起長衣,追到屋子門口來。在大路上看時,滑竿已是無影無蹤了。白太太還不知道石太太是什麼意思,就把石家的大女孩子叫出來,問道:“你媽媽呢?”她道:“我媽媽追我們家的那個大丫頭去了。”這位小姐也有十三四歲,她提了大、丫頭這句話,臉色沉了下來,把眼瞪著。仿佛這大丫頭就站在麵前。白太太笑道:“你別叫她大、丫頭了。她是你的姨娘了。”那小姑娘“呸”的一聲,向地麵吐了一片口沫。白太太笑著,隻是望了她。這時,石太太的好友奚太太,也走來了,望著這石小姐道:“剛才我看你媽坐滑竿走了,到哪裏去了?”女孩子道:“我媽想起來了,明天就是八月十五。我爸爸不在家過,跟那大、丫頭到城裏去團圓,那是決不能放過他們的。追到城裏去,讓他團圓不了。”奚太太聽了這些話,先是呆了兩分鍾,突然臉色一變,拍了手道:“我活不了了!”說著,像發了瘋似的,扭轉身子,徑直地就跑回家去。這路邊上正有砍柴人丟下來的一株野刺,她跑得後衣襟飄飄然,掛在野刺上,拖得那野刺就地滾著跟她跑。

白太太看著,笑道:“這是怎麼回事,奚太太中了魔了嗎?”石小姐也笑了,想了一想道:“她是要在今天請我母親吃午飯的。東西都預備好了。現在我媽進城去,她請了許多客,預備下許多菜,很可惜了。”白太太搖了兩搖頭道:“不大像。我去看看。”說著話,她向李南泉家走來,因為李家和奚家是走廊連著走廊的,白太太慢慢地向李家門前走來,口裏叫著:“老李呀,今天天氣涼快呀。”正好,李太太由屋子裏迎到走廊上來。揮著手向她搖了兩搖,又伸手向屋子裏指了一指。白太太道:“我們還是談民主的人哩,你先就泄了氣了。難道說天氣涼快,一定是請你打牌?不許看書或者作點兒針線活兒嗎?”說時,走到她身邊,把剛才奚太太的行為說了一遍,接著低聲道:“我看她是要玩什麼花樣。”李太太道:“隻要她不放火燒房子,無論她有什麼表演,我都不含糊。”正說著,見奚太太四個男女孩子,在她家走廊上一排站立著。奚太太站在他們前麵,喊了口號道:“向左看齊!立正!”自、李二位太太一怔。心裏想著,她跑回來是給孩子教體操的?奚太太等孩子們站好了,她就正了臉色,向孩子們說了一大套話,最後是:“我有辦法,一定把你爸爸找回來,大家過個團圓節。不然的話,我不回來過節的。你們好好跟著周嫂。吃的喝的,我全預備好了。散隊!”孩子們也真有訓練,直聽到“散隊”兩個字的口令,方才散去。李、白二人這才明白,原來她是訓話。

奚太太訓話完畢,掉轉身就向屋子裏走。她左手倒提了一柄紙傘,右手提了旅行帶就走了出去。走到大路上將傘舉了一舉道:“孩子們,你們若是和我合作,就要聽話,不要在家裏吵。你們相信你媽媽。你媽無論做什麼事,是不會失敗的。”說著,她就撒開了跑警報的步子,奔向村子外去。李、白二位太太站在走廊上,她的行為,使她們呆了。白太太直把她的影子看沒有了,才問李太太道:“這位半神經什麼意思?”李太太笑道:“我已聽見她說了。她和石太太是棋逢敵手,石太太能做到的事,她也可以作到。石太太到重慶去抓丈夫回來,她也要這樣作。不過我看這事成功的希望很少。”白太太笑道:“不過她說請我們作陪客的。這一頓吃給她賴了。”李太太聽到,向地麵上吐了一下口水,笑道:“現在你們是不叼擾她了,我告訴你罷。”於是把奚太太摔死的雞,貓銜的鹹魚,狗咬的臘肉,以及臘肉上有老媽子鼻涕的話,詳細敘述了一遍。白太太罵了句“該死”,也就不再提了。這一大早晨,經過奚、石兩家的事,也就到了八九點鍾。四川秋日的太陽,依然是火傘高漲。蔚藍色的天空,望著空洞洞的,偶然飄了一兩片大白雲,那太陽曬照在山穀裏,有一片強烈的白光,反射人的眼睛。這樣晴朗的日子。表示川東一帶天氣都很好,那也正好是日本飛機肆虐的日子。大家正注意著警報,半空裏又有“哄咚哄咚”的聲音。有這種聲音,表示是敵人偵察機來了。

照著向例,偵察機上是不帶炸彈的。所以偵察機機臨市空,警報台上,隻掛一個式的燈籠,俗話叫做“三角球”。這雖是個矛盾而不通的名詞,可是大家相習成風,也沒有什麼人見怪的。這個名詞有趣,在掛三角球的時候,也就不為什麼人所注意,所以直到臨空的頭上,聽到“哄哄”的聲音,大家才知道敵機到了。這偵察機給人一個印象,就是兩小時之內,一定有大批轟炸機來到。這理由是敵人知道偵察機來逼之後,我方必有準備。要來就是大批,以便有恃無恐。大家聽到偵察機聲,就趕緊準備逃警報。精神一緊張,大家把袁、白、奚三位太太的故事,也都忘了。這天的警報,趁著充分的月色,由早晨直鬧到晚上兩點鍾。在兩點鍾以後,四川山地,每有薄霧騰空而起。這才解除了警報。大家回家,自是精疲力盡。第二日起來,便是八月十五。四川的中秋,依然不脫夏季氣候。李氏夫婦剛起來,就見楊豔華穿一件白底紅花的長衫,撐了一把同樣的花紙傘,穿著高跟鞋,走得風擺柳似的過來。李太太迎到廊子上笑道:“楊小姐,好漂亮。趁著警報還沒有放,先美一陣子也好。”楊豔華笑道:“師母,你忘記了嗎?今天我們請你吃午飯。”李太太道:“哦,今天是楊小姐大喜的日子。你是誠心誠意地請客,還要自己來呢。假如今天上午沒有警報,我們一定來吃喜酒的。”楊小姐道:“有警報也不要緊,我們家旁邊就是防空洞。”

李南泉道:“我一定來。你那裏的防空洞小,我太太要帶著孩子逃警報,隻好謝謝了。”楊豔華笑道:“不要老向警報上想,我們要幹什麼,還要幹什麼。若遇事先估計著警報要來,那就什麼事都幹不了。師母,你一定要來。”她說著話,還向李太太深深一鞠躬,那就是表示著十分誠懇的樣子。李太太笑道:“既然這樣,我就再捧你一場。一直捧到你訂婚,我這個捧場的,可就也夠交情的了。”她說著,望著李南泉微微一笑。這裏麵可能含著什麼雙關的意思,李先生不便說話。楊豔華笑道:“老師和師母成全我的意思,我是十分明了的。以後可能我還要唱戲。還有請關照的日子。那並不是說姓陳的不能供給我生活,我想一個人生在社會上,無論男女,最好是各盡所能。我就隻會唱戲,除了唱戲,我就是個廢人。我怎麼能把廢人永久作下去呢。”她站在走廊上和李氏夫婦說著話,左右鄰居,都各自走出了門,三三兩兩站住,遠遠向這裏望著。李太太點著頭笑道:“這就很好!你看,我們這些鄰居,聽到說你不唱戲了,都是大失所望。看到你來了,大家全是探頭探腦的,看著戀戀不舍。”說著,她伸手向各處的鄰居,指點了一番。楊豔華笑了,探看的鄰居也都笑了。她點個頭道:“老師、師母一定賞光,我還要去請幾位客呢。”她說著走了。李太太立刻把臉色沉了下來。李南泉道:“你看她多麼喜氣洋洋。”李太太將手一摔道:“你不要和我說話。人家請我去吃喜酒,你為什麼當麵代我辭了?我偏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