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群鶯亂飛(1 / 3)

李南泉聽了這聲音,不由得吃上一驚。雖然這驚駭是無須的,可是他心裏的確怦怦然地連跳了幾下。但是他沉靜了兩分鍾,第二個感想,就是這在跑警報的時候,這種事慚艮多,那很算不了什麼,也就不必再去研究了。為了避免衝破人家談話的機會起見,自已還是走開為妙。於是緩緩地站起身來,扭轉身軀,想由原來的路上走回去。這就聽到有個男子的聲音,嘶嘶地笑起來。接著他就低聲道:“這個不成問題,過了幾天,我要進城去,你要的是些什麼東西,我一塊給你買來就是。”隨後就聽到有個婦人接著道:“你說的話,總是要打折扣的。東西是給我買了。要十樣買兩樣,那有什麼意思?老實告訴你,這次你買東西要是不合我的意,我就不理你了。”那個男子笑道:“這話不好。若是這樣說,那我們的交情,是根據了東西來的,那很是不妥,覺得你為人,很合我的脾氣,我是想把我們的交情拉得長長的遠遠的。雖然我們還不知道抗戰要經過多少年,可是我相信總也不會太遠,到了抗戰結束了,我的家眷,都是要回下江的。我私人還要在重慶作事,那個時候,我對你就好安頓了。”那婦人笑道:“你信口胡說,拿蜜話來騙我,到了戰爭結束,怕你不會飛跑了回下江。”那男子連說:“不會不會,一千個不會。”說到這裏,李南泉聽出那個男子的聲音來了,那正是芳鄰袁四維先生。他是個自詡正人君子之流的。而且處人接物,又是一錢如命的,怎麼會帶了一位女友來賞月呢?

這當然是一件奇怪的事。李南泉並不要知道袁四維的秘密。但既然遇到了這事,他的好奇心讓他留戀著不願走開。他又在這高粱地的深處站定,這就聽到袁先生帶著沉重的聲音道:“你這樣漂亮的人,跟著一個勤務,哪天是出頭之日?雖然他年輕,可是年輕換不到飯吃。你若不是遇到我,像身上這一類的新衣服,從哪裏來?在這一點上,可以證明我絕不是騙你。我現在大大小小蓋了好幾所房子,隨便撥你一所住,比你現在住那一間草屋子都舒服得多吧?”那婦人道:“這房子是你和人家合夥蓋的,你也可以隨便送人嗎?”袁四維道:“現在就不算和人合夥了。那幾個合夥的人,我用了一點手段,分別寫出信去,說是遇到空襲,這地方並不保險,村子附近已經中過兩回炸彈了。還一層,這裏晚上出土匪。”那婦人道:“你這些話,人家會相信嗎?”袁四維笑起來了:“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我當然不是這樣直說。我說必須在這鄉下,再找一個疏散的房子,最好離村了在五裏路以外,各位股東,有自用武器,最好帶了來。否則一家預備兩三條惡狗。這些股東都是有錢的人,要搬到這裏來住,本是圖個安全,現在無安全可言,他們還來作什麼呢?所以都回了信不來了,隻有李南泉介紹的一位姓張的,我還沒有法子擋駕。我想把錢照數退還給那個姓張的,也就沒有什麼事了。所怕的就是李南泉從中拿了什麼二八回扣,那就不好辦了。他不退給姓張的,姓張的也許不肯吃這虧。”

李南泉聽了這話,不由得一腔火要自頭頂心裏衝出去。但他轉念一想,這本是偶然的巧遇。若挺身而出,把這事揭穿了。袁四維很可反咬一口,說是有心撞破他的秘密,就是他不這樣說,撞破他的秘密,那是件事實,他也會一輩子飲恨在心。於是站著沉思了一會,還是悄悄地走開。他心裏想著,誰人不在背後說人?他這隻是說著,李南泉要傭金。若是他要說李南泉欺騙敲詐,親自沒有聽到,還不是算了嗎?他越想心裏倒越踏實。慢慢走著。他到了那村屋子裏去,見掩著門的人家,由門縫子裏露出一條白光來。同時,也就由門縫裏溜出整片的煙。在下風頭,就可以嗅到那煙裏麵有著濃濁的氣味。這是熏蚊子的煙味。他走近了將門一拉,那煙裏更像一股濃霧向人身上一撲。在煙霧外麵看那屋子正中,四五個打牌的女人,六七個站著看牌的男女,還有兩盞菜油燈,全都埋葬在騰騰的煙霧中。四個打牌的女人,也有李太太在內。他便笑道:“你們這樣打牌,那簡直是好賭不要命。你們鼻子裏嗅著這砒霜味,不覺得有礙呼吸嗎?下江太太正好合了個一條龍,高興得很,她就偏過頭來笑道:“各有一樂,我們坐在這裏熏蚊煙,固然難受,但看到十三張就可以把這痛苦抵消了。你在竹林子裏喂蚊子,那也是痛苦的。可是你也有別的樂趣,也就把蚊子叮咬的痛苦抵消了。”最後她還補了一句文言:“不足為外人道也。”

李南泉聽到她這話,心裏倒是一驚。下江太太為人,口沒遮攔,什麼話都說得出來,剛才和奚太太躲飛機的一幕,很是平常,若是經她口裏一說,那是不大好的。因此對她和自己太太看了一眼,並沒有作聲。那位奚太太雖不大會打牌,可是她身上那布袋子裏裝有十四兩金子。她也不敢在野地裏再冒險。所以她也遠遠地站在牌桌後邊,看大家的舉動。下江太太這幾句話,她就多心了,笑道:“喂!讓我自己檢舉吧。剛才在這屋後躲月亮的時候,正好一批敵機來了。那裏有個天然洞子,我帶著三個孩子躲了進去,李先生隨後也來了。這是不是有嫌疑?有話當麵言明。大丈夫作事,要光明磊落。”李南泉隔了桌子,向她作了兩個揖,拱了兩拱手,笑道:“這是笑話說不得。罪過罪過。你是我老嫂子。”下江太太抹牌,正取了一張白板,她右手將牌舉了起來,笑道:“看見沒有?漂亮臉子是要加翻的。當年老打麻將,拿著這玩意那還了得!”說著,她左手蘸了桌角杯子裏一點茶水,然後和了桌麵上的紙煙灰,向牌麵上塗抹了,笑道:“你又看見沒有?白臉子上抹上一屋黑灰,這就不好打牌了。奚太太今天來的時候,就是這樣子做的。一個女人長得漂亮了,處處受著人家的欣慕,也就處處惹著嫌疑。”李南泉對於她這些比喻,不大了解,可是桌上三位打牌的太太,笑得扶在桌麵上都抬不起頭來。原來奚太太在和奚先生沒有翻臉以前。化妝不抹胭脂,雪花膏抹得濃濃的,幹了以後,鼻子眼睛的輪廓都沒有了。太太們暗下叫她“白板”。

就在這時,門外有一陣喧嘩聲。有人叫道:“就在這裏,就在這裏,一定躲到這裏來了!”聽那口氣,多麼肯定而嚴重。李南泉一想,一定是捉賭的來了,自己雖是個事外之人,可是自己太太在賭桌上,真的被拉到警察局裏去了,這事可不大體麵。為了這些太太說話,不好應付,正要躲開。現在倒可以迎出門去,替她們先抵擋一陣。於是先搶著到大門口來。在月亮下看看,倒並不是什麼捉賭的。乃是袁四維太太帶著她一大群孩子,還有男女二位幫工。李南泉受了這一次虛驚,很有點不高興,笑道:“這可把我駭著了,我以為是防護團抓人。”警報期間,本是不應該打牌的。袁太太手上拿了根粗手杖,還是那天趕場買米那個姿勢。手杖撐在地上,頂住了她那腰如木桶的身體。她笑道:“對不起,小孩子們不懂規矩。我們家裏有點事,找袁先生回家去商量。他在這裏吧?”李南泉是攔門站著的,他並不讓路,搖搖頭道:“他不在這裏,這裏是太太集團。我也是剛進來看兩牌。現在並沒有解除警報,你怎麼能邀袁先生回去?”袁太太道:‘‘不回去也可以,我要和他說幾句話。”李南泉笑道:“他實在是不在這裏的。他不會到這裏來熏蚊煙的。”袁太太見他這樣攔著,越是疑心,將手杖對她的一個大男孩子身上輕輕碰了一下道:“你先進去看看。”那男孩子倒有訓練,就在李先生腋下鑽了進屋去。李南泉笑道:“我不會幫袁先生瞞著的,你自己進去看罷。”他說時,故意把聲音放大一點,然後放開路,自己向外走去。袁太太以為他是放風,更搶著向裏。李南泉和她碰撞了一下,好像是碰了棉絮團子。

這給李南泉一個異樣的感覺,人碰人居然有碰著不痛的。但也惟其是碰得沒有感覺,這位袁太太於李先生慢不為禮。竟自走向屋子裏麵去。李南泉事後又有點後悔。盡管這位芳鄰不大夠交情,也不常和她開玩笑。她找不著袁四維,證明了受騙,那倒是怪難為情的,趕快走開這裏為妙。他於是不作考慮,順了出村子的路走。遠遠地聽到兩個人說話而來,其中一個,就是袁四維。這就有點躊躇了,是不是告訴他,袁太太已經總動員來搜索他呢?於是閃在路邊,靜靜地等他。這就聽著他笑道:“我家裏太太,向來是脾氣好的。這回到你那裏去把東西砸了,完全是受人家的唆使。好在東西我都賠了你,過去的事不必談。她已經和我表示過,以後再不胡鬧。而且你新搬的家,也不會再有人知道。若再有這種事情發生,那我就不管是多少年夫妻,一定和她翻臉。”說著話,二人已慢慢走近。在月亮下,李南泉看得清楚,袁先生學了摩登情侶的行動,手挽著一個女人走了來。隻得先打了他一個招呼道:“袁先生也向這裏找休息的地方嗎?不必去了,這幾間草屋子,家家客滿。”袁四維聽了,立刻單獨迎向前來,拱拱手道:“嗬!是是。我遇到一位親戚,在這荒僻的山穀裏,又已夜深了。不能不護送人家一程。”李南泉近一步,握了他的手低聲道:“袁太太也在這裏。大概……”袁四維不等他報告完畢,扭轉身來就跑,口裏道:“大概敵機又要來了。”然而他跑不到三五步,老遠地有袁太太的聲音,叫了一聲“四維”。

袁四維聽了這鄭重的叫喊聲,隻好站住了腳。突然向李南泉道:“李先生,前麵你那位朋友還等著你呢,你過去看看罷。”說著,還向前指了一指。然後轉身就去看他的太太。當他挨身而過的時候,雖看不到他太太臉色,可是在月光底下,還見他偏過頭來向自己很注意地看著。身子走過去了,頭還倒過來看著,他那內心的焦急是可知的。李南泉那份同情心,不覺油然而生,這就向他點了個頭道:“多謝多謝,我實在也應該送人回去了,月亮快落山了,夜襲不會再有多久的時間的。”他說著,人就向前麵走去。路頭上有兩棵不大的樹,在樹下現出兩個桌麵大的陰影,有個女人,手扶了樹幹,站在樹蔭裏。這樣,那自然就看到一個更濃黑的影子,什麼樣的人,是分不出來的。而且她還是背過臉去的,隻能看到一個穿長衣的人影,肩上拖著兩條小辮子。由此也可知道這位女士,也是很怕袁太太的。這就站近了她身邊,低聲向她道:“張小姐,快要解除警報了,我先送你回家罷。”他本不知道這位女人姓什麼,這不過信口胡謅這麼一個稱呼。那女人倒是很機靈。也不說什麼,就走了過來,在他前麵走。一直走出了村口。她回頭看看,才向李南泉笑著點了個頭道:“李先生,謝謝你了,我不怕什麼。我是一個窮人,為了吃飯,沒有法子。袁四維的那胖子老婆,她要和我鬧,我就拚了她。不過那樣袁四維麵子上很不好看,所以我就忍下來了。遲早我要和她算賬。”

李南泉笑道:“我不管你們的私事。因為袁先生叫我送你回去,所以我送你一程。”她道:“你怎麼知道我姓張?”李南泉道:“我並不知道,剛才是我情急智生,張三李四,隨便叫出來的。張小姐要到哪裏?我可以送你出我們村子口上。”她大聲笑起來了,接著道:“李先生,我知道你是老實人。你也怕傷了鄰居的麵子。可是那沒有關係的。姓袁的夫妻兩個,向來就不作好事。大路上人人可走。隻要我不和袁四維在一處走,那個胖女人她敢看我一眼嗎?這條路上,哪天我不走個三、四、五回的?笑話,我走路還要人送?”李南泉一聽這口氣,倒是怪不好意思的。又默然地送了她幾步,這就笑道:“張小姐,過去不遠,就有人家了。你一人走罷。”她停住了腳,對李南泉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你生我的氣?剛才我這句話,並不是對你說的。你送送我,我也歡迎呀。你想,她袁的那個老頭子,我還可以和他交朋友,對你這個人我還有什麼不願交往的嗎?走罷走罷!”說著,她就伸手拖著李先生的衣襟。李南泉這就不客氣了,身子向後一縮,把衣襟扯脫開來,沉重的聲音道:“現在不是在躲空襲嗎?嚴重一點說,這是每個人的生死關頭。在這個時候,若還是有點人性的人,也不會痰迷心竅。你要我送,我送你就是。不要拉拉扯扯。”那婦人將身子半扭著,偏過頭來,對他望著,“喲”了一聲道:“說這一套幹什麼?你在月亮底下,對我也許看不清楚,在白天你見見我看。我要人家送我走路,恐怕還有人搶著幹呢。”

李南泉也隻有隨了她這話,打上一個哈哈,不再說什麼。又默然地走了二三十步路,抬頭看那一彎月亮,已是落到對麵山頂上。那金黃色的月亮,由山峰上斜斜地射下來,射到這高粱簇擁的山穀裏,濃綠色的反映,使人的眼麵前,更現出一派清幽的意味。惟其是景色清幽,所以在這高粱小穀裏走路的人,也感到有清幽的意味。他有點詩意了,步子越走越緩,結果和那婦人脫離了很遠。也就在這個時候,順著風吹來一陣嗚嗚的響聲。那是解除警報了。路邊正有一條小路,他就悄悄地插上小路。因為周圍都是高粱地,這樣一轉,就誰也看不見誰了。在路旁挑了一塊幹淨石頭,又悄悄坐下。那中國舊詩文上頌祝月亮的好字句,不斷湧上心頭。料著在山村裏躲警報的人,一定會隨著解除警報的消息陸續回家,自己也就在這裏等著。等了一會,但來的不是自己家裏人,而是袁氏夫妻。袁太太打破了她向來在家庭的沉默,一路說著話走路。隻聽到她道:“女人的美有什麼一定的標準,不都是在胭脂花粉、綾羅綢緞上堆砌起來的嗎?”袁四維拖長著聲音,每個字和他的腿步響,都有點相應和,他道:“那也不盡然吧?譬如瘦子,那是肉太少,胖子,那是肉太多。這與胭脂花粉綾羅綢緞有什麼關係?嘿嘿,你說是不是?”他笑著是“嘿嘿”,而不是“哈哈”。分明這笑聲是由嗓子眼發出,而憋住了一大半沒有發出來。袁太太以很重的聲音道:“胖子有什麼不好?楊貴妃還是國色呢!你嫌我胖?”

袁四維笑道:“楊貴妃是個胖子,這也是書上這樣傳下來的罷了。她有多胖,胖成個什麼樣子,有誰看見過?我想,她縱然胖,也不會是個腰大十圍的巨無霸。”說著,他又是“嘿嘿”一笑。袁太太最苦惱的,就是她生成個大肚囊子。最近為了治這個毛病,既是拚命少吃飯,而且還作室內運動。自己覺得是很有成績的。就是鄰居們也都看到她的肚囊子減小,為她慶祝。這時,袁先生的語意,又是諷刺她的大肚子,坐在暗地裏的李先生,也想到袁太太將無詞以對。可是袁太太答複得很好,她道:“你是個糊塗蟲。你以為現在還是個大肚子嗎?我已經有三個多月的喜了。假如你嫌我的肚子大,我就把肚子裏這個小生命取消他就是。”袁四維笑道:“你何必多心?我也不過是一種比喻話。”說到這裏,他們已經走了過去,說話的聲音,也就越來越小,不過一連串的全是袁太太的話。李先生獨自坐著,發生了許多感慨。覺得男人對於自己太太,無論怎樣感情好,總是打不破這個愛美的觀念。袁四維夫妻,在打算盤一方麵,可說是一鼻孔出氣的。而袁太太實在也能秉承他的意誌,和他開源節流,而一個大肚囊子,他卻是耿耿於懷。他這樣想著,不免幻想出袁太太穿了短衣,頂著大肚子在屋子裏作賽跑的姿態。越想越笑,借了這笑破除寂寞,開始向回家的路上走。

他這笑聲,引起了身後一大群笑聲。正是那些打牌的太太們,也由先生們護送回家。他的太太,自然也在內。下江太太在後麵問道:“李先生,你什麼事情這樣高興,一個人這樣大笑?”李南泉道:“我想起了個笑話。”奚太太也在後麵,就接了嘴道:“我就知道你說的是什麼笑話,準是說我中瘋了。世界上是兩種人才會瘋,一種是最愚蠢的人,一種是最聰明的人,我總不是那最愚蠢的人吧?”下江太太道:“你當然是最聰明的人。你若是不聰明,胸麵前怎麼會長三個乳峰。”這樣一說,大家又是一陣哈哈大笑。他們走著路,月亮是正落到山後去,長穀裏已現著昏黑,抬頭看去,滿天的星,繁密了起來。星光下的山,不像月亮下的人那樣好看,但見兩條巍峨的黑影,夾住人行的深穀。雖是成群的人走路,各人的心情,都覺得很沉重。雖是人群裏有兩三隻電筒,前後照耀著,可是大家要留心腳下的斜坡路,就停止了說笑,沉默地走了一程,將近一家門口,卻有一陣低微的哭泣聲,嗚嗚咽咽,隨風送來。警報聲中,人是恐怖的。解除了警報,這恐怖的心情,還未能完全鎮定。這種哭泣聲,頗是讓大家不安。走近了那哭聲,卻是袁四維家裏。李南泉很明白,這袁太太傷心那大肚囊子,為丈夫所不喜。下江太太是喜歡熱鬧的人,首先問道:“剛才看到他夫妻兩個,還是有說有笑,怎麼到家之後,立刻有人哭起來了,我們看看去。”

奚太太在這人群裏,是個急公好義者,“呀”了一聲道:“天暗月黑,不要是出了什麼亂子吧?”下江太太笑道:“老奚,你心眼裏大概隻有桃色糾紛這些事件。”奚太太道:“我猜著是不會錯的。這世界上隻有兩個大問題,金錢和女人。”她說著話,徑直向袁家走去。躲了幾個鍾頭的夜襲,大家也都要回去休息,並沒有人理會她的行動。李氏夫婦帶著孩子們回家,喝點兒茶水,也就預備睡覺。這時,房門敲得咚咚的響,奚太太在門外叫道:“李先生你開開門,我有要緊的話和你說。”李南泉隻好將門開了。她點個頭笑道:“對不起,我問你一個字。”李南泉道:“你問一個字罷。”她道:“兩個字行不行呢?”李南泉道:“你說罷,隻要是我所能知道的。”奚太太將一個食指,在他家打開了的房門上比劃著,問道:“鞋子的鞋字,革字在左呢?還是在右呢?大概是在右。”李南泉隨便答道:“在右。”她道:“鬱鬱不樂的鬱字,一大堆,我有點鬧不清。是不是草字頭下麵一個‘四’字。四字下是個必須的‘須’字。”他隨便答道:“對。”奚太太道:“算了罷,我問什麼,你答什麼,一點也不糾正我的錯誤。外麵漆黑,你把菜油燈照著送我一節。行不行?”李南泉道:“好,我送你一節。你可別再問什麼,大家都該休息了。”李南泉舉了菜油燈在前,她跟隨在後,直送到奚家走廊下,回身要走。奚太太一伸,低聲笑道:“我告訴你一條好新聞,袁先生那樣大年紀,還不學好,還要鬧桃色糾紛。剛才我看袁太太,她就為了這事哭的。”李南泉道:“我們又何必要知道這件事呢?我也並沒有打聽人家家事的癮,大家作鄰居,總是相當和睦的。若是彼此打聽對方的家事,很可能卷入是非漩渦呢!”說著,端了燈自轉身回家去。遙遠地聽到奚太太說:“這個人簡直是個書呆子。聽話是死心眼子地聽。”她雖是自言自語,那聲並不小,每個字全都可以聽到。那分明是取瑟而歌之意。李南泉心裏好笑,回家去放燈,自將門關了。李太太站在屋中間,向他連連點了幾下頭,笑道:“你這行為,可以寫在標準丈夫傳裏。”李南泉挺起腰杆子,豎著右手的大拇指,指了自己的鼻子尖,嘻嘻笑著。李太太笑道:“你得意什麼?假如楊豔華對你這樣卿卿我我、表示好感,你也隻好是逆來順受吧?”李南泉笑道:“你還不放心她,人家就在中秋的前一天訂婚了。”李太太道:“訂婚算什麼。剛才和你表示好感的女友,她不是幾個孩子的母親?”李南泉笑道:“罪過罪過。我們固然是很好的鄰居。就算我們不是好鄰居,我們試閉著眼睛想一想,在她也不堪一擊吧?”李太太笑道:“你這樣說,難道就不罪過?”說著,她又點了點頭道:“這種人要和我鬧三角故事,當然是不堪一擊的。”於是夫妻兩人都笑了。在他們正高興的時候,斜對過的袁家,還是有細微的哭泣聲,隱隱地傳了出來。他夫妻對這哭聲,自也感到奇怪。在他們睡醒了一覺之後卻聽到袁家很多人說話。半夜裏的說話聲,是很驚人的。李先生趕快起來,打開頭門來看,卻見袁家燈火通明,很多人進出來往。

這當然是一件怪事。不免就走到長廊上向那邊呆望著。看到那裏停著一乘滑竿。有兩個白紙燈籠亮著,有人提在手上晃搖。李南泉慢慢向長廊小木橋上,背了兩手,向袁家後門走去,那是他家的廚房,灶火熊熊,正在燒飯。他們家的廚子端了盆涼水要向外潑,李南泉就大聲叫著“有人”。那廚子笑道:“李先生也是這樣的早?”他笑道:“被你們的聲音驚動了。你們家今天有什麼舉動?”廚子道:“我們太太要去看病。要進醫院。走晚了恐怕在路上遇到警報,所以半夜裏就走。”李南泉對他們家探望了一下,也不見有什麼驚慌的氣氛,因道:“這就奇怪了。上半夜我們還在一處躲空襲的,這幾小時的工夫,她怎麼病得要抬到醫院去?”廚子道:“不但上半夜是好好的,現在也是好好的。我們做好了早飯,先送給她吃,她還吃了兩碗呢。”李南泉道:“若是這樣,根本就用不著看病,還抬著上醫院幹什麼?”廚子道:“太太要這樣辦,我們完長也讚成,我們哪裏曉得?”李南泉笑道:“那是你們太太騙你的。”廚子道:“我們叫的滑竿,就說明了到歌樂山中央醫院,那一點不會錯。”正說著他們房子前麵院子裏一陣喧嚷,李南泉繞過屋角去觀望著,但見燈光照耀之下,袁太太左右兩手都提了包袱,跨上了滑竿。袁先生在後麵,笑道:“我一定去。我坐第一班車子進城。進城之後,就趕上歌樂山的車站,可能趕上第二班車。那末我十一點鍾以前可以到醫院,恐怕你還在半路上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