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天上人間(2 / 3)

吳春圃先生,實在也不願和她開玩笑的。可是看到她這樣大為興奮,實在是忍耐不下去。這就先聳了兩聳肩膀,老遠望了她道:“奚太太,你怎麼了?在空曠裏演說嗎?”她依然舉著手道:“這些財閥,沒有一點良心,把國家弄成這個樣子,他們還要搜括民脂民膏,我們不把他打倒,那怎麼能讓老百姓抬頭?老百姓不抬頭,抗戰是不會有希望的。誰要發起打倒財閥,我決定參加。”她說著,非常得勁,臉皮漲紅了,頸脖子也氣漲了。就在這時,大路上有兩個二小姐的護從,一個人提了一個大包袱,匆匆地向這裏走了來,遠遠地抬了手,叫道:“奚太太,等著,二小姐有東西送來了。”奚太太還是紅著頸脖子,餘怒還沒有發泄幹淨。聽到人家叫著說是二小姐有東西送了來,這就先把臉上的紅色,平淡下去了。站在路上,等了那兩個人,到麵前向他們點了兩點頭。那兩人不是先前在二小姐當麵那樣昂頭天外了,到了麵前,就含了笑道:“奚太太,我們二小姐,對你的印象很好。這裏兩個包袱,一包是月餅水果,還有幾斤豬肉,這都是交給你的孩子們吃的,這個包袱呢,是兩鬥米。過兩天,你可以去謝謝二小姐,快接過去罷,沉甸甸的,我們拿不動了。”奚太太對這些東西;倒隻是看了一眼而已,對於“二小姐印象很好”這句話,比喝了一劑清涼散,還要高興十倍,笑著身子一扭道:“怎麼著?二小姐對我印象很好嗎?她真是個賢明的人啦!”

現在這兩個方家隨從,要到奚太太家裏去,她倒是不好拒絕,點頭笑道:“你們是住那高樓大廈的人,到我們這茅草屋子裏去,我可是招待不周呀。”她這樣說著,還是在前麵引路,將上客引到家去。吳春圃是為著奚太太的口號聲,驚異地注視著的。這時候'見她在兩三分鍾內,就把喊口號的態度變更過來了,這確乎是件奇事,越是要看個究竟。因之,他就站在自己走廊上,沒有離開。十分鍾前後,奚太太送著那兩位貴客出來了。她伸了手臂,向兩人先後握著手,然後笑道:“二位回公館去,除了替我向二小姐請安之外,多多給我道謝。明天我就會到方公館去登門叩謝。”那兩個人點著頭走了。奚家的孩子們,早是一擁而上,奚太太道:“好!你們站著不動,我把月餅拿來,分給你們吃。你們不許到家裏來看。”小孩子倒不疑心母親有別的作用,以為母親是把月餅收起來,不讓大家看見,也就依了她的話,在走廊下站著。一會兒奚太太從屋子端了個大盤子出來,裏麵堆著切開了的月餅。她將兩個指頭夾住一塊,高高舉著道:“這是廣東月餅,火腿餡的。”放下一塊,再夾一塊,報告這是“五仁餡的。”一直報告了七八回,才笑道:“孩子們,不是方家二小姐,你們哪能得到這樣好的月餅?方二小姐,是一位女中丈夫,她一個人,足抵十個部長的能力,我們應該佩服她呀!”

在自己走廊上的吳春圃,不但是對之十分奇怪,而且是氣破了肚。他想,天下有這樣變幻莫測的思想嗎?他心裏是這樣想著,態度也是隨著表現了出來,隻是不住地搖頭。李南泉已經把那月餅代用品——餡兒餅吃完了,也是望了外麵,隻管出神,看到吳春圃橫叉了兩手,還是不住搖頭。這雖是在身後看他的後影,料著他有些大不以為然,便隔了窗戶,輕輕叫了兩聲“吳兄”。吳先生那種北方人的爽直脾氣,立刻發作了。回轉頭來向李南泉笑著,低聲說了四個字:“豈有此理。”在隔壁走廊上的奚太太,正是把這句話聽到了。她抬起手來,向這邊招了兩招,笑道:“二位芳鄰,我必須和你們解釋一下,要不然,你們又說我奚太太犯了神經病了,二位不要走開,我馬上就來。”說著,她回家去了。李南泉伸手搔搔頭發,笑道:“老兄何必多事,這場辯論,可能是半小時以上的事。”兩個正議論著,奚太太兩手各端了一隻碟子,笑嘻嘻地走了來,點了頭道:“這是不義之財的東西,二位嚐嚐。這兩碟廣東月餅,是方家二小姐送我的。送我,我就收了,絲毫不用客氣。嚴格地說,這月餅我們就出過錢的。他們搜刮民脂民膏,人人在被搜刮之列,難道我們會例外嗎?我們把我們的脂膏收了回來,有何不可?”說著,她交吳、李各一碟。她是先聲明理由,然後把東西交出來的。這讓吳、李二人都說不出個拒絕不受的理由。

李南泉端了那碟子笑道:“我們的器量未免太小一點,吃大戶,就是鬧著這一碟月餅嗎?”說著,他把那碟子放在窗戶台上,向奚太太一抱拳道:“我有兩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奚太太笑道:“老李呀!你到現在還不大了解我呀。我對你是以師禮相待的。自然,我不能像楊豔華那樣老遠就叫老師。”說著,她將肩膀亂扛了幾下。李南泉道:“既是這麼著,我就說了。我們當公教人員的,雖然現在清苦一點,風格依然存在。尤其是教書匠,我們還負責國家民族的正氣呢。這方家的人物,三歲的孩子,也不會和他們表示好感。自然也尋得出和他們表示好感的,那正是捧著他們飯碗的人。哪一天不捧他們的飯碗了,也就哪一天和他們不表示好感。我也知道,你並不想找方家二小姐為你搞份工作,更不想向她請筆救濟金,你以為和方家認識了,就可以利用他們的壓力,解決家庭糾紛?其實那是一種錯誤。他們的腦子裏隻有政治和金錢。要談金錢,腦子裏就擠不下人類同情心,因為有人類同情心……”他這串話,說中奚太太的心病,她正是睜了眼睛,向他望著。路那邊有人叫了來道:“嗬喲,奚太太,我不曉得你轉來了。要是曉得,我早來和你拜節。咯羅!這裏有幾斤地瓜,送給你們小娃兒吃。你吃了方完長家裏的月餅,也嚐嚐我們的土產。你硬是要升官發財,方完長的小姐,都送東西你吃,好闊喲!”說話的是劉保長的太太。她滿臉是笑,手裏提了一串綠藤蔓,下麵掛著十幾個茶杯大的地瓜。她的身子扭著,扭得一串地瓜全都搖擺起來。

劉保長太太提地瓜來,當然是奚太太歡迎的。不過這保長太太的東西,嚴格執行私有製。連住家所在,山上柴草,田地裏野菜,都不許人損壞一根。而且這些田地,根本也不是她的產業。現在,她會送一串地瓜給鄰居吃,那實在是破天荒的舉動。因之站在走廊上,又把這一舉動當了新鮮事。她口裏恭維著,走到了奚太太麵前,笑道:“剛才你和方完長的小姐說話,我看到的,你朗個認識的?她的架子好大喲!平常她騎馬、坐轎走街上過,好遠好遠別個就要躲開她。哪個有那樣大的膽,敢跟她擺龍門陣?奚太太跟她說了話,她又派了手下的官員送你東西,怕你不會發財。該歪!我早不曉得,要是早曉得的話,我就叫劉保長對你家裏的事,多多照應些。”

奚太太對於劉保長太太這番恭維話,倒是卻之不恭,受之有愧,勉強笑道:“你們隻知道拿了收款條子,到老百姓家裏去收錢,你分得出什麼方家圓家?”保長太太笑道:“朗個不曉得?中國要出啥子官,大官小官,都是方完長派出來。縣政府收來的款子,也都送到完長衙門裏去。對不對頭?官由那裏出,錢由那裏進,你怕不是闊人?天上玉皇大帝,也不過那樣安逸。認得這種人家,怕沒有官做?怕不發財?”吳春圃站在旁邊點點頭道:“這些話雖然欠雅一點,倒是至理名言。”保長太太笑道:“我說得對頭不是?奚太太,你要是作了官,你硬是要幫幫我們咯。由不得我想咯。若是做上縣長,做上鄉公所的區長,進進出出坐滑竿,後麵前麵兩個衛隊跟起,好威風喲,就怕做不到。那天我到縣政府去,看到隔壁縣銀行裏,也有女的,陰丹大褂穿起,頭發燙起,黃色皮鞋著起,手上帶起金箍子,腳底下櫃櫃裏,整大捆鈔票放起,看了都心愛死人咯。我做一天那個差使,我死了都閉眼睛。”李南泉笑道:“原來如此,你和你們劉保長怎麼的想法呢?”保長太太道:“管糧倉嘛!你看鄉公所那個管庫的管事,好闊喲,坐在藤椅上,香煙標起,啥事不管,就看手下人量米,一擔米裏抓一把,一百擔米裏抓好多?當周年半載管庫,比作皇帝還安逸些咯。”

奚太太笑道:“保長太太,送我一串地瓜就為的是運動我給你夫婦找錢糧兩便的好差事嗎?”保長太太扭了身軀,“喲”了一聲道:“沒有那個話,這是我們的土產嘛。”她也隻能交代到如此明白,她不能說絲毫沒有賄賂的意思。那串地瓜放在地下,她倒搞得進退兩難,手扶了廊柱,發出尷尬的笑容。奚家的孩子,對此都大為高興,剛有人送了月餅,又有人送地瓜。跑過來,提著那串地瓜,就向家裏跑。保長太太笑道:“要得!還是這個弟侄兒懂事。”奚太太倒也不嫌家裏多有收入,就一笑了之。李南泉抬頭看看天色,笑道:“太陽落山了,天空裏還是這樣明亮,月亮不久就要上升。日本人對於中國人過中秋的習慣,最為明白。這樣好的月色,他們的飛機,一定會來掃興,大家吃飽了飯,還是預先去準備一點罷。奚太太,雖說是不義之財,究竟是由你手上交來的,我謝謝了。”說著,他端著碟子進屋子去了。奚太太覺得吳春圃這個人爽直,也不敢和他多說話,向他微笑了一笑,就回家去。這給予了吳先生一個暗示。她所說的話,是靠不住的,也就很願留心她的行為,以作消遣。兩小時後,明月滿空,把眼前的山峰樹林,照耀得像水洗了似的。而且最近的草木,在綠葉上還浮著一層銀光。抬頭看看天上的月亮,懸在蔚藍色碧空裏,四周是一點雲彩渣兒都沒有,真像是懸起來的。當人仰了麵看的時候,就覺得清涼的空氣,緩緩由麵上經過。四川的中秋氣候,依然是夏季的溫度,而在這大月亮下麵,卻多少有點秋意了。

這種風光,很給予人一種輕鬆之感。李南泉的那一腦子的故紙堆,這時就不免翻動起來。他走到月亮下麵,在空地上來回走著,看到路邊上有一塊渾圓的青石,月光照著沒有一點塵埃,在地麵上畫了一塊影子,覺得這倒是可以休息之處,於是抱著膝蓋坐在那裏看山景。這塊石頭,正斜對了奚太太的家。雖然隔一條山溪,可是對她家的情形,還看得很清楚。他看看碧空的月亮,有時也回轉頭向她家看去。她似乎在家裏有所作為。三間屋子的窗戶,都透露著燈光,人影子在窗戶上不住地搖晃。因此,李先生發了一點詩興,覺得“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這十四個字可以送給月亮,也可以送給奚太太。有許多煩惱,在奚太太是多餘的。這樣想著,不免對奚家的窗戶,又多看了兩眼。窗戶上一個人影子不動,而奚太太的話也在清靜的空氣中傳過來了。她道:“是,對不住,我來晚了。”李南泉聽了這話,大為吃驚,她到哪兒去了?又向誰道歉?這更引起了他的注意,又很凝神地向下聽了去。她接著道:“我昨天晚上就想來向二小姐致敬的。可是因為這山下的公館守衛,恐怕不讓上山。而且我也想到,昨天晚上月亮很好,二小姐一定在這山上賞月,我若來了,煩勞二小姐賜見,未免掃了二小姐的興。”李南泉聽得清楚了,更是奇怪。奚太太在家裏作夢說夢話嗎?聽這口吻,分明是和方家二小姐說話,方家二小姐難道在她家裏嗎?不在她家裏,她又是向誰說這些話?

他越聽越奇怪,就緩緩起身,走到溪岸邊向奚家聽了去,聽她繼續道:“我雖然沒有什麼學問,可是這一點忠心,倒是很堅強的。二小姐若有什麼命令,我一定遵守了去辦。”說到這裏,頓了一頓,她又繼續道:“多謝二小姐,你這天大的恩惠,我一輩子不忘記。”李南泉到了這時,也聽出來了。奚太太實在是一個人說話。他的好奇,遏止不住他的越軌行為。輕輕走到奚家廊沿下,然後找了一條透光的門縫,向裏麵張望了去。這讓他看清楚了,屋子裏實在隻有奚太太一個人,她麵前放了一把有靠背的木椅子。在椅子靠背上,披了一件女衣。奚太太半俯了身子,像是向那椅子行禮似的。然後自握著女衣的一隻袖子,像是和人握手的樣子,微彎了腰道:“我告辭了,改日再來拜見。”說完了這句話,她自言自語道:“行了。無論她二小姐多麼驕傲,這個樣子和她去說說,她實在是不能不動心了。我就是這麼辦。今天晚上早點睡覺,明天一大早六點鍾就到方公館去等候接見。這是我一生上升的大關鍵,可不要失掉這樣好的大機會呀。”李南泉這算明白了,原來她是在訓練自己怎樣去見方家二小姐。這與其說她有神經病,倒不如承認她是個絕頂聰明人。他暗暗地歎了一口氣,悄悄走開。不過奚太太想早一點睡覺的這個計劃,卻沒有實現。就在這時,警報器又在天空裏“嗚嗚”地放出哀鳴,在這清涼的月夜裏,那聲音還是相當的驚人。在警報放過之後,老百姓又實行躲飛機的一套功課,直到深夜兩點多鍾,方才完畢。

這個時候,當然大家都要搶一個時間去睡覺。誰知明日什麼時候又有警報來到呢?可是奚太太的見解不這樣,她怕一覺睡去之後,天亮起來不了,因之泡了一壺沱茶,枯坐一夜。天亮以後,洗臉梳頭,換了件藍布長衫。將奚先生留在家裏的名片,用毛筆在旁邊注了一行字,寫著自己的姓名。可是自己向來沒寫過正楷字,而且也少用毛筆,連寫了幾張名片,全都不像個樣子,隻好把那些名片,全都扯個粉碎,還是空了兩手出門。這時,太陽還沒有由山頂上爬出來,隻是東邊山後,一片燦爛的金光。山的陰處,涼風習習,吹到人身上,倒很是爽快。她順著人行的石板路走,腳踢著路草上的露水珠子,光腿的腳背都是涼的。她這時猛然想起一件事。昨天看到二小姐的時候,記得她是穿了襪子的,自己光了兩條腿,這是不是有點失禮呢;慎重一點,還是穿上襪子為妙。於是轉身回家,找了一雙絲襪穿上。這絲襪是肉色的。還是戰前的遺物,穿上之後,將腿伸直,來回看著,又感覺得不妥。這襪子顏色鮮豔光滑,不是寒酸的公務員家中所應出的現象。二小姐見了,可能把她的同情心,完全減少,於是把那絲襪子脫下,重新換了一雙灰色的線襪子。而且這襪子上有跳紗。用棉線縫聯起來,正可以代表著窮苦。換好了襪子,又站著出了一會神,覺得再沒有什麼破綻,才二次出門去。

方公館在這鄉下,是第一等的洋式房子,恐怕這地方自有史以來,也沒有建築過這樣好的房子。在高達兩裏路的山巔上,用青石和青磚,建築了三層樓的大廈,由山腳下直到屋子的走廊,全是大青石塊,砌著寬可一丈的坡子路。這路砌得像洋樓的盤梯一樣,旋轉著上了山坡,而四周都是鬆林環繞,風景也十分好。奚太太平常也走山麓下過的,抬頭看著這立體式的洋樓,塗著淡綠的顏色,矗立在高山上,倒覺得這是人間的神仙府。抗戰期間,到後方來的人,誰不是冒著莫大的犧牲,來掙這口硬氣的?這裏就是數人住著竹片黃泥夾壁的屋子,屋頂上隻蓋了些亂草。而方家卻是這樣舒服,單說這大青石砌的山坡,也夠窮公務員蓋幾百間瓦房的。所以她每次經過這裏,受了正義感的衝動,總得在路上吐出幾片口沫。這次不然了,她到了山腳下,首先定一定神,對那青石山坡的起點所在,先注視了一下。因為那地方對峙著立了兩根石柱,好像是個山門的形勢。那裏就站著一位守門的衛士。要上山,首先就得說服這個人。她注視過後,她高興起來了。這個衛士,就是昨天送東西去的一個。他必然認識。於是緩步前去,先向那個人點了個頭,笑道:“這位先生,你還認識我嗎?”他笑道:“我怎麼不認識?昨天下午,我還送東西到你家去的。你真到公館來回謝嗎?”奚太太道:“那是當然呀。我怎麼上山去呢?”

那衛士對於她這個要求,並不認為是意外。點了頭笑道:“你來得正是時候。二小姐早上起來,要在屋外麵散步,沒什麼事。我送你到第二段崗位罷,你隨我來。”奚太太雖不懂他是什麼意思,也就跟了他走,走到半山腰裏,山坡路轉彎的地方,有個六角亭子,那裏又有一個衛士。護送上山的人,向前對他說了,他引著奚太太,再向山上走。她這才明白了,這就是所說的第二段崗位。由第二段崗位再上百多級梯子,就到了那立體式的洋樓下。在山腳抬頭看這所別墅,高高站在山頂上,好像並不怎樣寬大。及至到了麵前,一片大廣場,就在樓麵前,雖然是山頂,也栽滿了各種花草。立體式樓牆外,留有一排四五丈高的鬆樹,每棵樹的枝葉,修剪得圓圓的,像一把傘。在樓和廣場之間,長了一道綠走廊,有錢的人,真也能夠利用天然的風景。奚太太正在賞鑒這建築之美,那樓底下正門裏,就同時出來兩個人。他們都是穿了白哢嘰布短褲,紫色皮鞋,上身是草綠色綢子的夏威夷襯衫。而且,各人手上帶著金鏈子手表。奚太太認得,他們是經常由村子裏經過的。乃是劉、王二位副官。劉副官點了頭笑道:“奚太太早哇,這個時候,就到這大山上來了。”她道:“專誠拜見二小姐,不敢不早。我可以請見嗎?”劉副官對他周身上下看了一看,笑道:“昨天二小姐回來,倒是提起你的。我替你去請示一下罷,你也不會白來,我讓你在公館裏參觀參觀。”

奚太太道:“那還是請你在二小姐麵前,多美言幾句。我到這裏來,就是感謝二小姐,必須向她鞠躬致敬,方才能夠心裏痛快。”說著,她連連向劉、王二位副官點了幾個頭。劉副官笑道:“這也好,你隨我先到樓下客廳裏坐著罷。”她跟他由門廊裏進去。左右兩方,是個對照的客室門,懸著碧色珍珠羅的垂簾。劉副官引她到左邊的客室裏坐著。那裏是綠色皮的大沙發兩套,中間圍著一張矮圓桌,也是由繡花綠綢子蒙著的。那腳底下的地板,更不用說,漆得像鏡麵子那樣光滑。這在戰前,當然不算什麼,可是在這避難的疏建區裏,無往不是泥牆草屋。屋子裏的家具,除了竹子的,就是白木不上漆的。現在看到這樣堂皇的布置,實在耳目一新。尤其是在這樣的高山上,向來是人跡不到。這樣貴重華麗的東西,居然搬到這裏來陳設著。這簡直是個天堂。牆上掛的字畫好歹是分不出來,可是那作家的題款,卻多是很有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