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天上人間(1 / 3)

在這個村子裏住的人,百分之九十幾,都是由重慶市疏散來的人。而這百分之九十幾的住民,也都是流亡的客籍。他們住著那一種簡單的房屋,隻有簡單的用具,加上每日窘迫的生活費用,這日子就有些如坐針氈。遇到了年節,除了辦點食物,敷衍小孩子,整個情緒,都是十分惡劣的,再加上整日地鬧警報,可以說沒有人歡喜得起來。這時,大家正為了袁太太打胎而死,各人感到十分驚異。偏是楊豔華穿了一身縞素,帶了一群人去參觀墳地。在夕陽亂山的情況下,大家都是黯然的。眼望著楊豔華低了頭隨在人後,走到山穀小徑裏麵去,那個最難於忍住話頭的吳春圃,就望了這群人,連連搖了幾下頭,然後向李南泉道:“人死於安樂,生於憂患,我看這話,實在是不磨之論。那位茶葉公司的副經理,若不是手上有幾個錢,何至於忙著在這種鬧警報的日子訂婚!就是訂婚,沒有錢的人,也就草草了事罷,他可要大事鋪張。這好,自己是把性命玩兒完了,連累這位漂亮的年輕楊小姐,當一名不出門的寡婦。雖然當寡婦並不礙著她什麼,可是這個薄命人的名義,是辭不了的了。”他正在很有興致地發著議論,吳太太在屋子裏接嘴道:“你哪裏這樣喜歡管閑事?你自己還不是為了窮發脾氣嗎?”他笑道:“李兄,我沒有你這君子安貧的忍性。剛才為了過中秋吃不到一頓包餃子,我曾發牢騷來著。於今我為人家楊小姐耽心,太太拖我的後腿了。”

李南泉笑道:“老兄雖然慨乎言之,不過中秋吃月餅,而不吃包餃子。”吳春圃還沒有答複這句,他的一位八歲公子,卻不輸這口氣。他手臂上挽了個空籃子,手裏拿了一大塊烙餅,送到口裏去咀嚼,正向屋後的山上走。於是舉了烙餅道:“我們有餅。我們到山上去摘水果來供月亮。”吳春圃哈哈大笑道:“你還要向臉上貼金,少給你爸爸現眼就得。你瞧,我們該發財了。這山上竟是隨便可以摘到水果!”那孩子已走到山斜坡一片菜地裏。這裏,有吳先生自己栽種的茄子、倭瓜和西紅柿。尤其是西紅柿這東西,非常茂盛,莖葉長高了,有二三尺,亂木棍子支持著,蓬亂著一片。上麵長的西紅柿,大大小小像掛燈籠似的。那孩子摘了個茶杯大的,紅而扁圓。他高高舉著道:“這不是水果?”吳春圃笑道:“對了,這是水果。你把茄子、倭瓜再摘了來,配上家裏原有的幹大蒜瓣,我們還湊得起四個碟子呢。”李南泉道:“不是這麼說。迷信這件事,大家認起真來,講的是一點誠心。果然有誠心,古人講個撮土為香呢。”吳太太道:“李先生,不怕你笑話。小孩子們早幾天就叫著要買月餅。那樣老貴的零食,買來幹什麼?敷衍著他們,答應中秋日子買。今天中秋了,大清早,孩子睜開眼睛就要吃月餅。我就把學校裏配給的糖,和起麵來,烙了幾張餅給他們吃。”吳先生笑道:“沒錯。什麼月餅,不是糖和麵做成功的嗎?”他這麼一說,鄰居們都笑了。

這時,王嫂已經把餡兒餅烙好了二三十個,將個大瓦瓷盤子盛著,向屋子裏送了去。她喊著小孩子們道:“都來都來,吃月餅。”吳春圃回頭看見,笑道:“李府上的月餅,也是代用品。”李南泉道:“雖然是代用品,我們家的孩子,已很足自傲。今晚上,我們這村子裏的小朋友,就很有幾家,連代用品都吃不到的。”吳春圃道:“的確,人生總得退一步想。”說到這裏,把聲音低了一低道:“像我們這幾家芳鄰,根本就無事。何必鬧得這樣馬仰人翻。”吳太太道:“這是你們男子們說的話,那全是為了自己說的。像石先生作的這件事,石太太還不應該反對呀?”李太太在屋子裏叫道:“餡兒餅涼了,可不好吃。你應該懂得兒童心理。孩子可不和你客氣,等一會可都全吃完了。”李南泉向鄰居笑著看了一眼,向家裏走。大路上突然發了嗚咽的哭聲,他又站住了。

大家正是讓不如意的事襲擊得多了,一聽到這哭聲,就不由得都向那大路上看去。隻見奚太太左手倒拖著一把紙傘,右腋下夾了一卷報紙和一個包袱,將手捏了手絹,不住地揉著眼睛走了過來。她看到這邊走廊上,站了許多人,就抬起一隻手來,向大家招了幾招。叫道:“老李,你來你來!”李太太料著她是失敗而歸,倒不好意思不理,就迎了上去。她把手上的東西丟在地上,兩手拿了李太太兩隻手道:“我受騙了。”隻這四個字,她一咧嘴又哭了起來。李太太道:“有話慢慢說,我們村子裏,今天層出不窮,有了許多不幸的事。你別亂了,鎮定一點,有什麼要朋友幫忙之處,我們並不辭勞。”奚太太揉擦了一陣眼睛,才道:“我們那個不爭氣的東西,他偏知道我會去找他。昨天在公事房裏靜靜地等著我。我去了,他表示十分歡迎。昨晚上陪著我看了一次話劇,今天又陪我上街吃東西。警報來了,陪我躲防空洞,約了一路回家過節。我看這樣子,就沒有提防他。下午他還和我一路到車站買票,一路上公共汽車,我就更不會想到什麼意外了。上車子的時候,擠得很。他找著一個座位,讓我坐下。我以為他還擠在車子前麵呢。車子一開,我就發現了他不在車上。車門已經關上了,我要下車,已不可能,這是直達車,一直到了此地,才開車門。我想再搭車回重慶,今天的班車又沒有了。這樣好的團圓佳節,由他去陪著那臭女人呀!”說著,頓腳直哭。

李太太笑道:“我問你一句話。”說著,她回頭看了看,身後還不曾有人過來,然後笑道:“昨天奚先生請你看話劇,不能隻有這個節目吧?”奚太太對於她這一問,倒沒有怎樣的考慮,便答道:“在他昨天的態度上,可以說殷勤備至,我若不是因為他殷勤備至,也就不上他這個當了。看完了話劇之後,他是約我去消夜的。重慶現在染了不少的下江風味,半夜裏,小麵館子裏生意還很好,口味我們也都合適。”李太太道:“吃過消夜之後,還有什麼節目呢?”奚太太道:“到了那樣夜深,街上還有什麼可玩的呢?”李太太笑道:“反正不能抄用一句小說上的言語‘一宿無話’吧?”奚太太這才明白了,也不免破涕為笑,將手在她肩膀上輕輕敲了一下道:“人家滿腹是心事,你還和我開玩笑呢!”李太太搖了兩搖頭道:“不是開玩笑,這和你今天的情形,有極大的關係。假如不是昨日的節目周到,今天的情形,就會兩樣的。”奚太太道:“你不是外人,我就告訴你罷,他在旅館裏開了一問上等房間。”李太太笑道:“夠了,假如用我作福爾摩斯的話,這個案子,我就完全可以破案。”奚太太和她說著話,已是把她兩隻手都放下來了,聽了這話後,又握住了她的手,笑著表示出很懇切的樣子,隻管搖撼了她的手道:“你到底是我的好朋友,我……”李太太笑道:“你家裏孩子,盼望著你回來吃月餅,眼淚水都要等出來了,你快回去罷,什麼事今天也來不及辦。”

奚太太被她一句話提醒,撿起地麵上的包袱、雨傘,就向家裏奔了去。他們家孩子,也看見了母親了,口裏叫著“媽媽”,蜂擁而上。奚太太叫了一聲“我的孩子”,在大路上高舉了兩手,“哇”的一聲又哭了起來。那哭聲非常尖銳,像夜老鴉叫那樣刺耳。李南泉站在走廊上,有點受不了,隻好縮進屋子裏去。這時茅屋裏唯一的方漆桌子上,兩個大搪瓷盤子,堆疊著油烙得焦黃的餡兒餅。上位空著,放了一隻大玻璃杯子,可以看到裏麵茶葉整片的沉澱,正泡好了一杯新茶。另外有一碟麻油拌好的辣椒醬,一碟油炸花生米。三個小孩子圍了桌子吃得很香。李太太進來,指著上席的竹椅子道:“虛席以待,這把椅子,也是你寫字的椅子,臨時移過來用一用。”李南泉道:“隨便搬個凳子就行了,既要讓我上座,又把竹椅子移過來。吃餡兒餅還這樣的鄭重其事?”李太太笑道:“你忘了今天是中秋,這是中秋團圓宴,你是一家之主,不能不讓你上座,沒有酒,給你泡好了一杯龍井茶,餡兒餅蘸著香油辣椒醬吃,一定可口。”李南泉向桌上看看,笑道:“還有一碟油炸花生米呢?”李太太道:“雖然是吃餡兒餅,若是不帶一點菜,那太不像樣子。今天早上去菜市晚了,遇到了警報,什麼也來不及買,隻有將家裏存的花生米炸一盤出來,這也不是很可以品茶的嗎?這個中秋,對於你是太委屈一點,等著款子來了,我們補過這個節。”

李南泉笑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恨古難全。”說著時,他昂起頭來搖晃著。李太太道:“你若是賞光,你就趕快吃罷。小孩子吃得很來勁,他回頭把兩盤餡兒餅都吃光了。中國的文人,真沒有辦法,有吃有喝,會來點酸性。沒吃沒喝,更會來點兒酸性。”李南泉笑道:“這也就是文人的一點好處。我們還有豬肉白菜的餡兒餅吃,多少是過中秋的味兒。人家吳先生家裏吃烙餅、生西紅柿,決找不出中秋的味兒來,你看吳先生有說有笑,哪裏放在心上?”他說著這話,似乎因讚賞吳先生的行為,而心向往之。他就在屋子裏來往地踱著步子,背了兩手,口裏沉吟著。李太太站在旁邊,看看他這樣子,先是笑了,然後把桌上的筷子拿過來,遞到他手上,又托著一盤餡兒餅到他麵前,笑道:“請賞一個罷,味兒倒是怪好的。”李先生接過筷子,就夾著餅吃了。李太太見他如此,又把那玻璃杯拿了來。李先生一手拿著筷子,一手端著茶杯,而太太又端了盤餡兒餅在麵前,這倒是怪不方便的,隻得到椅子上坐著,向太太笑道:“為什麼這樣客氣?”李太太道:“我若是不這樣客氣一番,你還是在屋子裏徘徊尋詩呢。”李南泉笑道:“原來你的用意在此,多謝多謝。我倒不是見了東西不想吃。難得這樣通量地吃一回餡兒餅,就讓小孩子們吃個自由吧!我若坐下來吃,他們就有了顧慮,又不能通量了。我無非也是為他們設想。大人到現在,還過什麼節,這不都是小孩子的事嗎?”

這時,彼此的心境,靜止了一點,屋外的聲音,可又陸續地傳了過來。南腔北調的尖銳的演講聲,就由奚家的走廊上發出。李南泉吃著餡兒餅,微偏了頭向外聽去。這就聽到奚太太道:“孩子們,我們要抵抗外侮,必須精誠團結。我也想破了,我們不快活,人家快活,我們發愁,人家並不發愁,我們愁死,氣死了,那更好,人家得著我們現成的江山。我們死了,豈不是冤枉?來,我們樂一下子,唱個歌,以解愁悶。你們會唱什麼歌?”這就聽到孩子們說:“會唱國歌。”奚太太道:“國歌不能亂唱,那是有時間的,你們還會唱什麼歌?”孩子們答應:“會唱《義勇軍進行曲》。”奚太太道:“好!我們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一二三!”由這句口令喊過,“起來,不願作奴隸的人們……”歌聲高昂地傳達了半空。這不但是李先生一家人驚動了,就是左右鄰居也驚動了。大家都看到奚太太在路上哭著回來的,不料沒有半小時,這激昂的歌聲又唱起來了。一個人弄得這樣歌哭無常,這不是有點發瘋了嗎?於是所有的鄰居,都跑出屋子來張望。奚家三個小孩,像奚太太出門訓話的時候一樣,還是一排地站著。奚太太作了個音樂導師,手上拿了根雞毛撣子,當了指揮棍,領導著小孩子們唱。她唱一句,小孩子們和一句,唱到“前進,前進”的最後一句,奚太太右手舉了雞毛撣子,高高過了頭頂高聲疾呼,頸脖子漲得通紅。

這時,對溪的人行路上,也有人站成了一串,向奚家走廊上望著。這群人後麵,立著一匹棗紅色的大馬,馬上騎著一位穿藏青短褲衩,披著米黃色夏威夷襯衫的人。她有一頂大草帽子,並沒有戴著,挽在手臂,露出她溜光的西式分發,圓胖的臉兒,遠望著有紅有白,又像是個女人。李南泉也在走廊上,是碰過她的釘子的,認得她,乃是名聲在外的方二小姐。於是回轉頭來,向站在身邊的吳春圃低聲道:“看罷,這就是鼎鼎大名的二小姐。”吳春圃看時,見她騎在馬上,兩手拿了根很軟的鞭子,繃得像彎弓似的,嬉笑自若,高高在上。她左右前後,不少的西服壯漢,圍繞了那匹馬。她將鞭子指了奚太太道:“那個女人,是小學教員嗎?怎麼隻教三個學生?今天中秋節,她連假都不放,這個人倒還不錯。”這就有那過於奉承的人,跑到奚太太走廊下來,問道:“我們二小姐問你,是在哪個小學裏教書?”奚太太對於大路上那些人望著她,正是高興,以為自己的行動,引起人家的注意。現在這個人跑下來問,她就更是得意,正昂著頭等問話,及至人家說出二小姐來,她不由身子一顫動,問道:“是方二小姐嗎?”那人道:“是的。這樣有名的人,你難道都不認識?”奚太太聽說,老遠就向大路上行了個九十度的鞠躬禮,又笑嘻嘻地叫了聲:“小姐!”二小姐坐在馬上,微微地點了一下頭,然後提起馬鞭子,向她招了幾招。

奚太太對她的小孩子道:“你們看,方二小姐叫我去說話呀。”說著,她就走到人行路上去,又向方二小姐行了個鞠躬禮。這個鞠躬禮,行得未免太早,到馬前還有好幾丈路。她行過禮抬起頭來,見相距還有這麼些個路,二小姐還是兩手扳著軟馬鞭子遊戲,對於行禮的人,隻是微微看了一眼,並沒有加以回答。奚太太想著,也許我這個禮行得太快,人家沒有看見吧?於是又向前兩步,再向她行了個鞠躬禮。奚太太這個禮。還是行得功夫周到,兩手垂下來,雙放到腹部,然後直立了身子,深深地彎著腰,行了個九十度的弧形禮。方二小姐一天不知經過多少行禮,經過多少人奉承,對於這種應享受的禮貌,本來是不在意的。不過奚太太再三的鞠躬,這印象給予她就深了。在這三度鞠躬以後,她居然受到了感動,向奚太太點了個頭。笑問道:“你姓什麼,倒是很不偷懶’今天還教學生呢。”奚太太道:“我姓奚,這是我自己三個孩子,今天不上學,過節又沒有什麼吃的,那給他們一些什麼娛樂,讓他們混過半天的時間呢?所以我就想了這麼一點辦法,和他們唱兩個歌。”二小姐笑道:“這也很好,不花錢,也不會浪費時間。”說著,回過頭來向她的隨從道:“倘若人人都能這樣想,這日子不也都是很快樂地過去嗎?何必天天叫著生活過不了?”奚太太聽了,心想,她這樣天下聞名的有錢小姐,倒是主張在家過苦日子的。

她在路上站著,想了一想,覺得不管怎麼樣,對於二小姐,總是一個接近的機會,這就又向二小姐鞠了個躬道:“我們這破草房子,也是很有意思的。二小姐要不要下馬來參觀一下呢?”二小姐舉著馬鞭,向山溪兩旁的房子,橫掃著指了一下:“就是這些房子,不都看到了嗎?你們全是公教人員的家庭吧?”奚太太道:“是的,都是公教人員家庭。公教人員的生活……”二小姐對於哭窮求救濟的話,聽得實在太多了,憑了她的經驗,不但人家說完了上句,她就知道下旬是什麼,而且隻看人家的顏色,她就知道人家是什麼意思了。所以奚太太說到這裏,她立刻就攔阻著道:“公教人員的生活,現在不算壞呀。你們沒有到戰區去看看,我們在前方作戰的士兵,那都過的是什麼生活!人家不但生活苦,而且還要拚了性命去打仗呢!這地方風景很好,柴水又很便宜。你們住的這房子,既然是風景很合宜,而且空氣新鮮,這太舒服了。還有一件好處,就是這裏四圍是山,中間是個深穀,對於躲避空襲,乃是很安全的地方。現時在重慶住家,要找這樣一個安全地方,那是很不容易的,你們住在這裏,實在是應該十分滿意的。”奚太太想著,有新鮮空氣,人就該滿意,難道人生在世,光呼吸空氣,就可以過日子嗎?她心裏這樣想著,臉上自也透出了一點猶豫,對二小姐勉強地笑著,像是有話要說出來,卻又忍了回去,隻是對著人家揚著眉毛。

站在馬前馬後的那些護從人士,看奚太太那種吞吞吐吐的樣子,不用多所揣測,就可以知道她是求援助的。無論所求的是經濟或權力,這都是二小姐向來討厭的事。等到她開口出來,二小姐再予拒絕,倒不如不讓她開口。這就有名護從,走了向前,擋著馬頭向二小姐道:“時間不早了,二小姐快回公館罷,恐怕完長有電話來。”二小姐向奚太太看了一看,又向遠處站在各家門口的人看了一看,然後將馬鞭子指著奚家那幾個小孩子道:“他們倒是怪好的,歌唱得不錯,回頭送點月餅來給他們吃罷。”說著一兜韁繩,馬抬頭便走。奚太太正是站在去路上,想鞠躬道謝,搶著偏身一躲,這路邊就是一堵四五尺高的小懸崖,身後沒有了立足之地,她身子向後仰著,兩隻腳掙紮著要站立起來的時候,重心已失,來了個鯉魚跌子,翻著滾到崖底下去。所幸這崖下是一片深草地,她在深草叢中,滾了幾滾,卻自行爬了起來,坐在草叢裏。原來二小姐看她滾下去,騎在馬鞍上,是怔了一怔的。現在看到她又坐了起來,卻聳著雙肩,咯咯地笑了。她將馬鞭子在馬屁上,隨便敲了兩下。那匹棗紅馬,四蹄掀起,踏著石板路,篤篤有聲,徑直走了。那些護從們,有的跟在馬後跑,有的站著對奚太太看了一看,也繼續跟著走了。奚太太眼望了他們走去,慢慢由深草裏爬了起來,低頭向身上看著,衣上、腿上、手臂上,粘遍了兩三分長的軟刺。

大家看到她這樣子,都忍不住要笑,有些鄰居,已經縮回到屋子裏去了。奚太太站了起來,兩手互相摩擦著手臂上的軟刺,無奈那軟刺粘得緊緊的,無論如何,搓不下來。她走出了那草叢,將手抖動著衣服,連抖了十幾下,刺毛也不曾落下來一根。再走到石板路上,將腳連連跳躍了十幾下,那在腿上鞋子上的刺,依然不曾掉下一根。她看著左右鄰居,全向她望著,她也不免惱羞成怒了,將手指著大路的去程道:“中國就亡在這財閥手上,他們家隻知道掙錢,隻知道搜括民脂民膏,不把這些人打倒,中國沒有打敗日本的希望。”她這樣說著,那三個孩子也追過來了。大家圍著她,七手八腳,在她衣服上鉗刺。她頓了腳道:“滿身幾十根刺,鉗到哪一天,我回去洗個澡罷。真是倒黴極了。”大孩子道:“媽媽和騎馬的人那樣客氣,她還把媽媽撞到崖下去,真是豈有此理。”小孩子道:“我們和媽媽鞠躬,媽媽和那個人鞠躬,真是好玩得很。”奚太太板了臉道:“胡說!我和她鞠躬,她也得配!我是有心騙她下馬來,讓她看看公教人員的家庭。她倒是很乖巧的,不肯下來。我遲早看到她們財閥垮台,我們老百姓要努力打倒中國的財閥。”她說到這句話,十分感到興奮,就抬起一隻手來,高舉過額頭,高聲叫道:“打倒中國的財閥,打倒搜括民脂民膏的財閥,打倒財閥的女兒。”她越叫聲音越大,叫得所有忍住笑進屋子的鄰居,又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