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事自有發生得很巧的。當那個人正在向空念念有詞的時候,忽然半空裏“哇”的一聲,有個夜老鴉飛過,就在頭上叫著。那個人說句“鬼來了”,回身就向後走。袁四維原沒理會到什麼鬼怪。經那人這麼一驚一叫,他下意識地把手裏的佛香一丟,也就扭頭便跑。隻聽到有人喊著敲鑼鼓,立刻在袁家那些打醮的道士,把所有的法器,像開機關槍似的,全都敲打起來。同時,還有一個人燃了一掛長爆竹,扔在走廊上響著。這一陣響聲,在寂寞的夜裏,突然爆發,的確是把村子裏的人驚動了,更不用說鬼了。這樣鬧了約莫十分鍾,所有的聲音,方才停止。在茅簷走廊上品茶夜話的三位先生,都被震驚著沒有敢作聲。這些聲音停止了,隔溪傳來一陣硫磺硝藥味。吳春圃笑道:“這是什麼意思?若在我們北方人,這就叫抽風。”李太太已把蔥花餅給烙了,將個大瓦盆子盛著,送到竹子茶桌上,笑道:“我沒有預備筷子,三位就拿手撕著吃罷。你們在這裏清談,乃是細吹細打。未免太單調了。應該有個大吹大擂的,才可以高低配合。”正說著,奚太太的屋簷下,撐出三個白紙燈籠來,聽到奚太太發著淒慘的聲音道:“我是能夠忍耐的,他不能忍耐,我有什麼法子呢?”她亮著燈籠在前麵走。身後有兩個大些的孩子跟著,也提了個燈籠。李太太道:“奚太太這樣的黑夜,你向哪裏去?天上還在下著雨呢!”奚太太道:“我家奚先生,在天快要昏黑的時候就負氣走了。今天根本沒有公共汽車進城,他到哪裏去了呢?山河裏發著大水,這不很可怕嗎?”
李南泉道:“你是說奚先生和石先生,雙雙攜手跳河了?”奚太太心裏那句話,原是不肯說出來的。李先生這麼一喊叫,把她的恐懼情緒,更引起來了,她“哇”的一聲哭著,那發音非常像剛才夜老鴉在半空裏叫。她道:“李先生,各位鄰居,你看這事不是冤枉嗎?我絕沒有要把老奚逼死的意思呀。無論如何,我得把他找到。我們家庭的糾紛,何至於嚴重到這種地步?”她一麵說著,一麵撐了燈籠,搖晃著走去。到了石正山家門口,那石太太似乎和她一樣神經過敏,遙遙看到她們家也舉出兩盞燈火來。這是雨夜,村子裏人早是停止了一切的聲音。空間是非常的寂靜。這裏雖有一條山溪的流水聲,而石家那邊的喧嘩聲,還可以傳過來。但聽到石太太叫著:“他要拿死來拚我,我也沒什麼法子,那隻好跟你去看看罷。”在這說話聲中,石家門戶裏,也就隨著舉出了幾盞燈火。慢慢的,這叢燈火,在夜的雨霧裏消失了。那尖銳的叫囂聲,已經停止。隔溪道士超度鬼魂的法器,也都沒有了聲音,這個山穀,立刻感到了異樣的寂寞。那山溪裏的流水,雖已猛勇地流了幾小時,因為雨是不斷下著,這山溪裏的水,也就陸續流著,由“轟隆轟隆”,變成“嘶嘶沙沙”的響。還有水經過那石頭分岔所在,發出“叮叮”的響聲,更覺著大自然的音樂,在黑夜十分淒涼。而小聲音經過之後,偶然有一陣風經過,吹動了草木屋簷,和雨絲攪在一處,讓人聽到毛骨悚然。
這毛骨悚然的情緒,是兩種原因造成的。一種是這些淒涼的聲音,把人震動了。一種是半空裏的雨風,吹到人身上,讓人覺得身上冷颼颼的。李南泉道:“二位的意思怎麼樣?我們就這樣談下去嗎?”吳春圃道:“我們西窗夜話,一句話沒說,僅看了戲了。再談談罷。不談,屋漏,沒有停止,我們也沒有法去睡覺呀。”李南泉道:“我們各加上一件衣服,在這裏才坐得下去。”他這樣說著,李太太先就送了一件夾袍子來。接著吳太太由屋子裏伸出一隻手來,手裏舉著一件毛線背心,笑道:“穿著罷。帶進四川來的衣服,就剩這一件了。”吳春圃操了川語道:“要得。太太們都是這個樣子,我想這村子裏的桃色新聞,也就很少發生了。”李太太道:“那倒不一定。凡是家庭發生的糾紛,多半是男子先挑釁,哪家的太太,不是像醫院裏看護似的,伺候著先生?”李南泉笑道:“這麼說,男子們都是病夫呀?”李太太道:“女人可叫作弱者,比病夫還不如。”李南泉道:“我覺得……”他隻說了這三個字,突然把話止住,又笑道:“不要覺得了。大家說著怪協調的,不要為了這事又衝突起來。”這時,甄家小弟弟提著一盞燈籠,甄太太提著一個小包袱過來,送交甄先生。她道:“天涼得很,換上罷。”甄子明道:“什麼意思,這很像上洗澡堂子。”甄太太道:“不是那話,你還赤著一雙腳,沒有穿襪子呢!你就是加上一件衣服,坐在這走廊下,大風飄著雨,可會向你身上撲,索性把這件雨衣也在身上加著,那不是很好嗎?”吳春圃笑道:“我該吹喇叭了。”
甄子明道:“吹喇叭,那是什麼意思?”吳春圃道:“這是台上傳下來的。戲台上當場換衣,那是應該有音樂配合著。”甄子明哈哈大笑道:“的確,我這是有點當場換衣。太太,你可給我鬧了個笑話了。”甄太太聽說,也“咯咯”地笑著走了。李南泉道:“甄太太實在是我們村子裏反派太太的典型人物。我說這話,甄先生不要誤會。因為我們村子裏的太太,是以奚太太這路人物為正宗的。自然,甄太太就是反派人物了。當然,在奚太太眼裏,我們這類男子,也是屬於反派的。想當年我們在京滬一帶住家,不要說北方的大四合小四合罷。就是住一幢蘇州式的弄堂房子……”吳春圃笑道:“我得攔你的話,弄堂式的房子,怎麼還分個蘇州式的呢?”李南泉道:“當然有,蘇州城裏蓋的弄堂房子,隻是成排的小洋房連著,並沒有弄堂,前後都是空曠的地方。這空曠的地方,栽些花木,固然是美化一點。就是不栽花木,那空地上會自然長著綠草。而且這些地方,大半是前後臨著小河溝或小池塘,那裏會自然長著一兩棵小柳樹,甚至長一棵木芙蓉。由春天到秋天,上麵可以看到燕子飛,下麵可以聽到青蛙叫。雖日弄堂房子,那兩上兩下的格式,脫離不了上海鴿籠子規矩,可是在屋子外麵,是沒有一點洋場氣味的,這樣的房子,安頓一個小家庭,又得著我們現在這樣的好鄰居,那是讓人過得很痛快的。”吳春圃道:“你是說這種弄堂房子,搬到這個山穀裏麵,我們也會住得很舒服嗎?”吳太太接了嘴道:“這裏有金鑾殿,我也不願意坐。”
吳春圃笑道:“沒有這山坑,我們也許給炸彈都炸成灰了。我決不討厭四川,也不討厭這山窩子。”吳太太也沒再說什麼,將隻舊臉盆,端了一大盆水出來笑道:“勞你駕,把這盆水給倒了。”吳春圃說了句“好家夥”,將那盆水潑了。吳太太又捧了大瓦缽出來。笑道:“把盆交給我,這個交給你。”吳春圃將瓦缽子裏的水又潑了,吳太太提了個小木桶出來。吳先生笑道:“怎麼老有呀?”吳太太道:“你不是決不討厭這山窩子嗎?在哪裏住家,有這樣的滋味?”吳先生哈哈大笑道:“你在這裏等著我呢。這事當分開來講,太平年間,慢說這裏照樣蓋琉璃瓦的房子,就是搬到西康去,也沒有關係。現在抗戰期間,公教人員到哪裏去不過苦日子?隔了一座山,那是方公館。奚太太去過一次,她就說那是天上,這巴山不窮是個明證,窮的是我們自己。我們住在這山窩子裏嫌窮。我們搬到香港去,也還是窮。你說在這裏住漏房,心裏怪別扭。我們若是搬到香港去,漏雨的房子住不到,恐怕人家屋簷下還不許我們站著呢。”李南泉笑道:“我太太老是埋怨我沒有去香港,我一肚子的抗戰偉論,隻覺一部二十四史,無從說起,今天吳先生簡單明了地把這問題給我答複了。感謝之至。”李太太道:“你們這班書生,開口抗戰,閉口抗戰,我最是討厭。抗戰要上前線去,在山窩子裏,下雨閑聊天,天晴跑警報,這也是抗戰嗎?這是談談故鄉風月罷。故鄉風味,談得人悠然神往比吹大氣就受聽多了。”
這時,大路頭上,突然有人叫道:“喜怒哀樂,痛快之至!”大家聽了這話,卻沒有看到人。隻是昏暗中,有個不大亮的手電筒,偶然將光亮閃一下。李南泉聽這是湖南朋友說話,而且聲音也相當熟,便向暗空中問道:“是哪一位朋友?”那人道:“我知道問話的是李先生啦。我們在一處躲警報,曾爽談過。”李南泉想起來了,是那位穿灰布短衣踏草鞋的少年,這人意誌非常堅決,慷慨言談天下事。記得他是複姓公孫,可能是假的。不過也不知道第二個姓,便笑道:“我想起來了,是公孫白先生!請到家裏來坐罷,我們正在煮茗清談,趁著這巴山夜雨。”那人哈哈大笑道:“清雅得很。不過我不能加入。你們的芳鄰奚太太,她不滿意我。尤其是貴保保長,他們由方公館出來,帶著一番驕氣淩人的樣子,讓我教訓了一頓。敵機轟炸得這樣厲害,在這村子裏的公教人員,還在大鬧其桃色新聞。說什麼幕燕處堂,簡直行屍走肉。李先生,再見罷,我也離開這地方了。”說著,那微弱的手電筒燈光,又晃了幾下,隱約地看到有個短衣人,順了人行路走去。甄子明是個老於世故的人,聽到暗空中這番激昂的語詞,就沒敢說什麼。等著那一線微光,晃蕩著出了村子口了,便低聲問道:“這是什麼人,說話是氣憤得很。”李南泉道:“青年人氣憤,現在還不是應有的現象嗎?這位仁兄倒是個有誌之士。隻是我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
吳春圃道:“這是一位青年,當然是學生了。”李南泉道:“不一定是學生,反正很年輕吧。於今年輕人,都會有這正義感的。”甄子明道:“他那意思說,從即日起,要離開這裏。這樣陰雨之夜,到處奔著,就為著辭行嗎?”李南泉道:“在後方住得過於苦悶的人,都想到前方去。這位仁兄,又是湖南人,大概回湖南了。”吳春圃道:“這真讓我們大動歸心。你看這小夥子說是要離開重慶,那是多麼興奮。”李太太在屋子裏叫起來道:“大家停止一下談話。聞聞看,哪裏來的這一股子濃濁的煙味?誰家燒了什麼東西?”吳春圃跳了起來,四處觀看,忙著叫道:“我也聞到了,準是蚊煙燒著什麼了。”於是大家一麵將鼻孔去作急促呼吸,一麵分頭去找焰火。陰雨的天,隻有李家廚房裏,還有些烘燒開水的炭火,並沒有燃燒著什麼。甄太太在這屋角上巡邏,她猛看到屋簷的白粉夾壁,並沒有燈燭照著,卻有一抹橘紅色的光亮。就指了牆上問道:“大家來看,這牆上,怎麼會無燈自亮?”甄先生還開著玩笑,他道:“果有此事,那是活鬼出現了。”他說著話,走過來向牆壁上一看,果然是一片紅光,而且這光亮閃動不定,還是活的。他道:“那是反光,不是還有隔壁鄰居屋脊的影子嗎?讓我……”說著話,回過頭去,即刻叫道:“不好,村子北頭失了火了。這樣陰雨天,怎麼會失火呢?”隨了這話,大家都向走廊外伸出頭去看。隻見村子北頭,一股烈焰騰空而起。上麵是黑煙,下麵是火光,飛出了人家的屋頂。
失火的所在,是村子頂北頭。以距離論,大概在一華裏上下。這時,飄了一天的雨還在下著。雖然全村茅屋,是容易著火的,但有了這兩個條件,大家還相當安心,都從容地走到雨地裏來看。那邊的火勢,並不因為陰雨天而萎縮,極濃的煙頭子,作出種種的怪狀,向天空裏直奔。濃煙的下麵,火光吐著幾丈高的大舌頭,像長蛇戲舌似的,四周亂吐。在火光上麵,火星子像元宵夜放的花炮,一叢叢噴射。隨了這火焰的奔騰,是許多人的叫囂聲,情形十分緊張。李南泉道:“吳先生,我們應當去看看吧?風勢是向北吹的,家中大概無事。這些人家裏麵,很有幾位朋友,我們不能隔岸觀火。”吳春圃道:“對的,我們應當去看看。說一聲守望相助,我們也不能不去。”說著,兩人拔步就走。這時,大路上有一陣腳步聲,正有兩個人自發火的地方跑過來。吳春圃道:“是哪家失火,火勢不大嗎?”那人道:“是劉副官家裏失火。火來得很凶,有好幾個火頭,恐怕是來不及救了。”李南泉道:“我們應當去看看。”這過路的人,已經跑遠了,但他還低聲道:“不必去看,人家不在乎。跑一趟昆明,做一次投機生意,方完長還不會賞他幾個錢,重蓋一所房子嗎?”吳春圃道:“嘿,誰這樣說話?”那個人越走越遠,並沒有答複,卻是一陣陣哈哈大笑。吳春圃道:“李兄,這才叫人言可畏呀!怎麼回事?”
李南泉道:“這把火燒得有點奇怪呀。我們趕快去看看吧!火要燒得大一點,這麼個茅屋村莊,也是很可慮的事吧?”兩個人說著話,順著石板路,就向村子北頭跑了去。這雖然是陰雨的黑夜,可是那茅草屋頂上發生的烈焰,照得滿穀通紅。兩人順著石板路走,卻是看得十分清楚,到了那村子口上看時,果然是劉副官的那幢瓦房著了火,在門窗裏和屋頂上,正向四處吐著火舌頭。在劉公館左右,是兩家整齊的草屋子,火並沒有燒到,卻是經人先拆倒了兩間屋,草頂和竹片夾壁,倒了滿地。因而這火勢隻燒劉副官這一家,還沒有向兩邊蔓延了去。這火光自比燃了百十個火把還要通明,照見劉副官和他家幾口人,全都在濕草地上站著。大樹底下,亂堆了幾件箱子、籃子之類。左右鄰居也是這樣,都把東西在前後樹蔭下放著。大家都是一副發呆的情形,仰了臉,向火燒的房子望著,劉副官倒是很安定地站著,兩手叉了腰,口裏銜了一支紙煙,斜站了身子,向那屋頂上的烈焰看了去。他那口裏,還不時地向外噴著煙,雖然他左右前後,都站著家裏人,嘀嘀咕咕地埋怨著,可是他就像沒有聽到一樣,還是繼續地抽著煙,向前看了去。李南泉倒是忍不住了,跑到他麵前,點了點頭道:“劉先生,你這是大不幸呀,搶出一點東西來了嗎?”劉副官竟不帶什麼淒慘的樣子,冷笑了一聲道:“算不了什麼,不過是全光罷。”
李南泉沒想到他是這樣的大方,便道:“這是想不到的事。這陰雨天,怎麼會失火呢?”劉副官毫不猶豫地,將頭一歪道:“沒問題,這是人家放的火。”吳春圃聽了這話,心裏倒是一動,問道:“不會吧?劉先生何以見得?”他道:“在我後麵這幾問房子,堆些柴草,向來是沒有人到的。尤其是這樣的陰雨天,經過一大截濕地,更沒有人到後麵去。沒有人去,也就沒有了火種。可是剛才起火的時候,我到後麵去看,是兩間屋子同時起火。那還罷了,我這前麵屋簷下,堆了幾百斤柴棍,原是曬過了一個時期,就要搬到後麵去的。不想我到後麵去救火,前麵這些柴棍子也著了火。所以燒得非常猛烈,讓我措手不及。什麼東西,都沒有搶救出來。這是火燒連營的手法,前後營,左右營,一齊動手,我幾乎成了個白帝城的劉先主。”說著,他慘笑了一下。李南泉道:“真有這事,放火的人,什麼企圖?”劉副官道:“瞧我姓劉的有點辦法,有點不服氣吧?”這時,有幾個鄉下人來了,都拿著水桶水瓢。劉副官迎向前去,向他們搖搖手道:“我這屋子,四處是火,潑兩桶水,沒有用。兩旁鄰居的屋子,已經拆倒了,也用不著潑水。大家隻要監視著這火星子,不要向遠處的人家屋頂上飛,那就行了。我這個人是個硬漢,燒了就燒了,不在乎救兩塊窗戶板出來。多謝各位的好意。”說著,他向各位來救火的人,連抱了兩下拳頭。
這時,來看熱鬧的鄰居,也就益發增加了。聽到劉副官對家裏失火,抱著這樣一個毫不在乎的樣子,都很驚異,呆呆地瞪了眼睛望了他。他越發得勁了,將嘴角裏銜的那半截煙卷向地上一丟,兩手插在西服褲子袋裏,將兩隻腳尖站著,懸起腳後跟來,把身子顛了兩顛,笑道:“這的確算不了什麼!我姓劉的到川來,就是兩肩扛一口。什麼根基也沒有。現在呢,不敢大誇口,大概抗戰勝利了,我回去吃碗老米飯,還沒有多大問題。那些放火的人,有些想不開,他以為我劉某苦了這多年,就隻蓋了這所國難房子,一把火放著,我就完了。那真是鼠目寸光。老實說,有我們完長在,蓋這樣的國難房子,連裏到外,他就是搞一萬所,也毫不在乎。這種人隻知道打我們這種芝麻大的蒼蠅,他敢到我們完長公館的山腳下多溜兩趟嗎?”說著,他高興起來,還是將兩手亂拍著。李、吳二人原是抱了一份守望相助的同情心而來,看到他這樣狂妄的態度,把那份同情心,完全給冷水澆洗過了。他根本不需要人家憐惜,若去說安慰的話,反是要討沒趣。因之兩個人倒是呆呆地站在火場邊上,開口不得。這一幢國難房子,究竟不過七八間,幾個大火頭燃燒著,那騰空的烈焰,就慢慢地把勢子挫了下去。四圍的人家,又拿出全副的精神,監視著火勢,料著也不會再有蔓延的可能,有些遠道來的人,不願在雨裏淋著,也就開始後退了。
李、吳二人,對看了一眼。李南泉道:“這火大概不要緊了。太太們在家裏是害怕的,我們回去看看罷。”劉副官道:“的確,二位趕快回家去看看。這年頭,人心隔肚皮,難保府上茅草屋簷下,不會有人添上這麼一把火。”李吳二人對於這話,都是答複不_會的。但是他們隻能在心裏答複,口裏卻說不出來。增加了一句“我們回去了”,也就走了。他們背著火場的紅光,向回家路上走。而對麵山路上,隔了兩三裏路,卻射出兩道白光來。這兩道白光,像是防空的探照燈,直射著這邊山峰,照得草木根根清楚。白光所照的地方,果然是如同白晝。吳春圃道:“誰把探照燈帶到這地方來玩?”李南泉道:“這不是探照燈,這是汽車前麵的折光燈。你想,在這泥濘的山路上,一九四幾年的新式座車,知道跑得有多快,若是沒有強烈的折光燈,坐車的主兒,就太不保險了。”正說著,路上有人大聲叫著:“劉副官,完長到了。”這人是劉副官的好友王副官。吳春圃是個爽直人,有話擱不住,兩下相遇,就代答道:“劉副官正遇了不幸的事情,家裏被火燒了。”王副官一麵走著一麵笑道:“火燒了屋子有什麼要緊?劉副官火燒了眉毛,完長回來了,他也應當去迎接。我們這行當,是幹什麼的?不就是送往迎來嗎?”說著,他又大聲喊:“完長到了!”他這喊叫,非常靈驗,劉副官真丟了家裏失火不管,搖晃著手電筒來了。
李、吳兩人還沒有到家,兩位副官,已是很快地走了過去。隻聽到他們說:“到了到了。今晚上,陰雨天,為什麼還下鄉來呢?”他兩個人過去了,吳春圃站在路上呆了一呆,回頭看看劉副官家裏抽出來的火苗,還是兩丈多高。在那火光中,還隱約看到他那瓦房的屋脊,分明還是不曾倒坍下去。他就歎口氣道:“這樣看起來,作官的確是不自在。劉副官所作的官,拿等級分起來,恐怕還是小數點以下的。連家裏著了火,都不去顧,而是接上司要緊。”李南泉笑道:“他不是自己交待清楚了嗎?隻要有完長一天,他燒掉房子並不算什麼。不過這樣看來,抗戰的前途,那還是相當的危險。作官的人,逢迎上司,比傾家蕩產還要緊呢。”他們說著話,走近了家門。李太太舉了一盞菜油燈,迎到茅簷外來,攔著道:“你們說話,還是這樣口沒遮攔。人家願意,你管得著嗎?雨止了,漏也止了,我們該休息了。”吳先生暫不回家,站在屋簷外,抬頭向天上看看,又向周圍看看。那村子北頭的火光,照得頭上的烏雲,整個變成紫色,並不露一粒星點。隻有那草屋上飛出來的火灰。山穀對過的人行路上,探照燈似的白光,又奔來了四道,像白虹倒地,在漆黑的夜空裏,更覺得晶光耀眼。在這白光後麵,卻是汽車的喇叭聲,發著“嗚嗚”怪叫。甄子明也在廊下,他淡淡笑道:“巴山夜雨環境之下,這情形,夠得上說是聲色俱厲吧?”
吳太太道:“放了警報了?”吳春圃笑道:“不要嚇人,這是汽車喇叭響。”吳太太說著話,由屋子裏走出來,站在廊沿下,靜靜地聽了一陣,便道:“的確是警報,你們仔細聽聽。”這樣說著時,太太們也都被那夜空中嗚嗚的響聲催著走出來了。李太太跳了兩下腳道:“這不是要命嗎?既是夜裏,又是這樣的陰雨天。白天都沒有警報,怎麼晚上會有警報呢?”李南泉慢慢走回家裏,笑道:“假如敵機真會來的話,今天晚上,我們這村子裏不太穩便,一來是村子裏這把火,是黑夜裏很大一個目標。二來,闊人坐著汽車回來了,多少是討厭的事。”甄太太也是戰戰兢兢地走了過來。問道:“闊人怎麼會和警報有關呢?”李南泉道:“敵機當然找闊人炸呀。”甄太太道:“敵機怎麼就知道闊人下了鄉呢?”李南泉道:“你不看那麵公路上的汽車折光燈。”大家隨了他這話看去,果然,那平地射出來的白虹,一雙雙地朝鄉鎮上探照,牽連不斷。喇叭雖然不響了,可是若幹輛汽車在泥漿路上飛馳,在寂寞的深夜裏,也發出了很大的聲音。甄子明站在走廊上,淡淡地道:“人作有禍,天作有變。我們這村子裏,這兩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了,今晚上不要真發生慘案吧?”他這句話,加重了大家的憂慮,在黑暗中彼此微微地歎著氣。村子北頭的火慢慢地熄下去,屋角上已不見紅光。對過公路上的汽車忙亂了一陣,聲音也都停止。眼前的雨霧,依然濃重,四周又浸入了黑海。不過這汽車喇叭聲和警報,已是驚醒了所有村子裏的居民。隔著暗空,可以聽到埋怨的言語和歎息聲。因為去天亮還早,又尚幸還沒有放緊急警報,各人家預備避難,陸續地亮起燈。人家在黑海裏彼此遙望,可見散落著幾點鬼火似的燈光,讓人民在恐怖情形,暫喘一口氣。此外是黑茫茫的,什麼也看不見。各家都有人站在屋簷下,聽候二次警報,用耳代目,像死人似地等著。雞犬無聲,也不知到了什麼時候。隻覺得是長夜漫漫的,長夜漫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