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是盆地,非常潮濕,夏季的雷,既多而且猛烈。尤其大風暴的時候,那雷,一個跟著一個,山穀裏的土地,都會給雷電震撼著。李太太怕雷電,比怕空襲還要厲害。她下意識地將李先生拉進屋子去,把房門關上,把窗戶閉了,端把椅子放在屋子中間坐著。三個小孩兒,當然也怕雷,就環繞了母親。在閃電中,小孩子就向母親懷裏擠著,大家全將兩隻手伸著指頭,塞住了耳朵眼。那閃電之後,自然是雷聲的爆炸。“劈哩啪啦”一聲長響,競可以拖長到一分鍾。李太太呆了臉子,將手摟住了兩個小孩。李南泉銜了一支紙煙,背了兩隻手,在屋子裏散步,噴出一口煙來微笑道:“天怒了,也許惱怒著日本人的侵略與屠殺。也許惱怒著囤積居奇,發國難財的人。往小地方說,也許惱怒著我們這村子裏先生太太們的囂張之氣。要不然,這雷怎麼老是在這附近響著呢?爆炸罷,把……”李太太向他瞪了眼道:“你怎麼了?這時候,你還開玩笑?你……”?她不曾把話說完,又是一陣激烈的雷聲,好像幾十幢大樓,由平地裂了開來,一直透上了屋頂。李太太把話猛可地停止,閉上了眼睛,兩手環抱了小山兒和玲玲,緊緊地摟著。就是較大的小白兒,也緊貼了母親不敢動。隨了這聲猛雷,就是如潮湧的雨陣,已在屋外發生。李南泉道:“不要緊,雨下來了,雷聲就該停止,讓我到屋子外麵看看去罷。”李太太猛可地站起來,擋了門抵著,正了顏色道:“開什麼玩笑?”
李南泉笑道:“你們女太太,就是這麼一點能耐,怕雷。”李太太道:“為什麼不怕雷,電不觸死人嗎?”李南泉笑道:“我也不敢和你辯論。正打著雷呢。”李太太那蒼白的臉上,聽了這話,也泛出笑容來。李南泉呆呆站著,隻聽到門外的大雨,像潮水一般下注。李太太還是抵了門,站著不讓出去。因為雨既下來了,雷聲就小了一點。李太太神色稍定,扭轉頭由門縫裏向外張望了一下。李先生笑道:“你怕雷,靠了牆根站著,那就相當危險,牆壁是傳電的。”她聽了,趕快就跑到屋子中間的椅子上坐著,兩手環抱在胸前,也隻是昂了頭向窗外望著。李南泉沒有攔阻,立刻將門打開來。隨了這門的打開,那雨點像一陣狂浪,向人身上飛撲著。他隻是開了門,倒退兩步,向外看了去。那門外的雨陣,密得像一叢煙霧,遮蓋著幾丈路外,就迷糊不清。那茅草屋簷下的雨柱,拉長了百十條白繩子,由上到下,牽扯著成了一片水簾。對麵山上的草木,全讓雨水壓倒在地。山頂上的積雨,彙合在低窪的山溝裏,變了無數條白龍,在山坡上翻騰不定,直奔到山腳下,一直奔到大山溝裏來。這門口一條山澗,已集合了大部分的山洪,卷著半澗黃水,由門前向前直奔。屋子前麵就是山溝的懸崖,山洪由山上注到崖下,衝擊出猛烈的“轟隆”之聲。這屋子後麵的山,也是向下流著水,直落到屋簷溝裏。以致這屋子周圍上下,全是猛烈的響聲,這屋子在雨陣裏麵,好像都搖搖欲倒。
李太太坐在屋子中間,身上也飄了三兩點雨點。她搖搖頭道:“好大的暴風雨。已經是秋天了,還有這樣的氣候。究竟四川的天氣,是有些特別。”李南泉道:“不如此,怎麼叫巴山夜雨漲秋池呢?”李太太說著話,突然凝神起來,不說話了。偏著頭,向屋子裏聽了一聽,失聲道:“別鬧唐詩了。裏麵屋子裏,恐怕鬧得不像樣了,你去看看,恐怕有好幾處在漏雨。”李南泉奔到屋子裏去看時,東西兩隻房角,都有像簷注一樣的兩條水漏,長牽著,向下直流。東麵這注水,是落在裏外相通的門口,僅僅是打濕了一片地。西麵這注水,落在自己睡的小床鋪上。所有被條褥子,全像受過水洗似的。他“嗬呀”了一聲,趕快把被褥扯了開去,然後找了個搪瓷麵盆,在床頭上放著。小孩子們對於接漏,向來就很感到興趣,立刻將瓦盆、痰盂、木盆,分別放在滴漏的所在。大小的水點,打在銅、瓷、木三種用具上,“叮當的篤”,各發出不同的聲音。小山兒拍了手道:“很有個意思,像打鑼鼓一樣。裏麵屋子中間,還有一注大漏,我們再用一樣什麼東西去接。”小白兒聽說,跑出門去,在廊簷下提進一口小缸來了,笑道:“這東西打著好聽。”李太太迎上前,伸手在他頭上打了個爆粟,瞪了眼道:“家裏讓大水衝了,過的是什麼日子,你還高興呢。這種抗戰生活,不知道哪一天是個了局,真讓人越過越煩。”說著,把臉子板了起來,向李南泉瞪著眼。李先生笑道:“一下大雨,房子必漏,房子一漏,我就該受你的指摘,其實這完全與我無幹。”
李太太道:“怎麼與你無關,假使你肯毅然到香港去,怎麼著也不會受這份罪吧?”李南泉笑道:“繞上這樣一個大圈子,還是提到去香港的這件事。其實我們就是到了香港,也不見得有多大辦法。”李太太道:“我想也總不至於住這種外麵下小雨,家裏下大雨的屋子吧?”李南泉被太太這樣駁著,卻也顯得詞窮,不聲不響,走出房門。這時,天上的大雨,已經停止了,滿空飛著細雨。那雨網裏,三絲兩絲的白線,在煙霧裏斜垂著。好像那棉絮上麵牽著絲網似的。山溪對岸。那叢竹子被積水壓著,深深下彎,竹梢幾乎被壓倒下來,和那山溪的木橋接觸。山洪把所有山上的積水,彙合在一處,把整個的山溪都塞滿了。那水浪的翻騰,像一條大黃龍,直奔到崖口上去。那浪聲,代替了剛才的烈雷,“轟轟”響個不斷。所有的山峰,都讓雲霧迷漫著。就是對麵的這一排山,也被那棉絮團似的雲層,鎖上了一道白圍裙。白圍裙上麵一層,那蒼綠色的山峰,就隱隱約約地露了出來。最好看的是兩山縫裏的樹林,變了烏色,在樹頭飄起一排白雲,和半空裏的雲層牽連著。這樣,這山峰好像是在天上生長著一樣。平素,這山穀的風景,時刻在眼,並沒有什麼奇異之處,甚至看著都有些煩膩了。這時,卻是顏色調和,生麵別開,看著非常有意思。他背反了兩手,在走廊上來回走著,覺得心裏倒很是空闊。
李太太也走到廊子下來了,問道:“你怎麼了,又動了詩興了?”李南泉道:“可不是有了點詩興嗎?在四川住了這多年,雨和霧是最膩人的事情。不過配合好的話,雨和霧,也還是可喜的東西。”李太太道:“家裏的漏,滴成了河,你覺得還有可喜之處,這不是件怪事嗎?”李南泉道:“詩以窮而愈工。詩興上來,倒不一定在高興時候。杜甫的茅屋頂,讓風刮去了,他還作了一首長詩呢。我們家屋頂雖然漏雨,屋頂卻還依然存在,怎能無詩?”李太太正了顏色道:“家裏弄成這樣一團糟,你不管,我也就不管。今晚上不能睡覺,是我一個人嗎?”說著,她“哄咚”一聲,把房門關了起來。李南泉還是帶了笑容,來回地在走廊上踱著。左鄰吳春圃先生,先是左手提了一個鋪蓋卷,右手挾了把大竹椅子出來。他將椅子放下,把鋪蓋卷放在椅子上。隨後吳太太提了一隻網籃出來,籃子裏東西塞得滿滿的,衣袖褲腳,籃沿外全拖得有。那匆忙收拾的樣子,是看得出來的。隨後,吳家的小孩子,很起勁的,把細軟東西向外搬著。李先生問道:“怎麼了?吳兄家裏也在下小雨?”吳先生兩手抱了口箱子出來,搖了頭道:“了不得,全家逃水荒。外麵大雨過了,家裏就下大雨。現在外麵下小雨,家裏還是下大雨。眼見這外麵的大雨絲,一條條加密,屋子裏,少不得又要加緊。幹脆,把東西都搬出來罷。我想接雨的盆子罐子,不久都要灌滿的。天晴躲警報,下雨躲屋漏,這生活怎麼過?”
李南泉笑道:“我有個好辦法,自殺。”吳春圃道:“好死不如賴活著。我們得拿出勇氣來活下去。”甄先生在走廊那頭答話了,他笑道:“不要緊,這一點折磨,還不足難倒我們。屋裏漏雨,我們廊簷下坐。廊簷下漏雨,我們到鄰居家裏借住。鄰居家裏再不借住,這裏還有兩所廟宇,我們到廟裏去住著罷。”他口裏如此說著,兩隻手抱著鋪蓋卷向走廊上搬。他家的孩子,已經在走廊下架起兩張竹板床了。李南泉道:“怎麼著?甄先生家裏,也在下雨?”甄子明將手一摸下巴,作個摸胡子的樣子,昂了頭道:“那怎麼會有例外呢?”他雖然沒有胡子,這樣一摸,也就是掀髯微笑的姿態。因為雨大轉涼,甄先生已穿上一件深藍色的舊布長衫,赤了雙腳,斜靠廊柱站著,口裏銜了一支煙,昂頭望了天空的雨陣。噴了一口煙,他就微微地點上兩下頭,好像是在深思的樣子。李南泉道:“甄先生這一套穿著,頗有點意思,你有點什麼感觸嗎?”他噴了煙笑道:“當學生的時候,我們也偶然念念唐詩三百首。巴山夜雨這四個字,念到口裏,好像是很順溜,富於詩意,但想不到巴山夜雨,是怎麼一個景象。現在實地經驗這種風光,似乎不怎麼好享受。”吳春圃手扶了門口的一根走廊柱子,正是昂起頭來,無聲地歎著氣,笑道:“這首巴山夜雨的詩,不就是給我們寫照嗎?第一句就說著君問歸期未有期。咱哪年回去?唉!”他說著話,咬住牙齒,連連搖上了幾下頭。大家都這樣煩悶著,那隔溪的大路上卻傳來了一陣笑聲。
這笑語聲由大雨裏走來,自然是引起大家的注意。大家向那邊人行路上看去時,奚太太高撐了一把雨傘,將長個兒的奚敬平,罩在傘底下。奚先生倒是坦然處之,奚太太可是扭擺著身體,咯咯亂笑。她右手撐著傘,左手卻把她的一雙高跟皮鞋提著。看這樣子,他夫妻兩人是言歸於好了。李南泉看到,就忍不住打趣,笑問道:“奚太太,你這倒是很經濟的算盤。寧可兩隻腳受點委屈,也不能把這雙高跟鞋弄壞了。”奚太太笑道:“我可沒有打赤腳,穿了草鞋的。現在的高跟鞋,前後都是空的。”還怕人不相信,就抬起一隻腳給人看。抬腳的時候,也就離開了奚敬平的身子,奚先生就暴露在雨裏頭。但是他對於有雨沒雨,並不加以注意,依然放開步子,繼續向前走。奚太太撐了傘追了上去,還是伸到奚先生頭上蓋著,口裏連說“對不起”。但是奚先生沒有表示,也不說話,木然地向自己家裏走著。吳春圃走到李南泉身邊,低聲笑道:“奚先生作得有點過分,太太對他是這樣恭敬,他簡直不睬,我看到都有些不過意。”李南泉笑道:“也許到家以後,問題就解決了。因為遭遇屋漏的命運,鄰居們全是一樣的,甚至他們家的屋漏,比我們家還凶。回了家逃水荒要緊,彼此就不會爭吵了。”他們作鄰居的是這樣預料著,不想過了十五分鍾,奚先生家裏,就是一陣狂叫,接著那桌子麵“轟咚轟咚”拍著響了兩下。
這種聲音,分明是表示奚家的內戰,又繼續發生。李南泉笑道:“政局的演變,實在是太快了。這邊如此,不知道石家的談判決裂了沒有?”吳春圃站在走廊的盡頭,反背了兩手,正觀看著山穀口外的雨景。聽到李先生的話,這就帶了笑容,向他招招手。這走廊的盡頭,是遙遙地正對了石家那幢沿溪建築的草屋。李南泉走過去,就看到洗臉盆,凳子,竹籃子,陸續由窗戶裏拋出來,向山溪落下去。石正山教授兩手抱了頭,由屋子裏竄了出來,靠了牆根站住。石太太在屋子裏大聲叫道:“石正山,你有膽量,正式和那丫頭結婚。你也不必隱瞞,那丫頭原來是叫你作爸爸的。你還有一口人氣,你就作出來試試看。”說著話,石太太兩手舉了根棍子,也就奔將出來。石先生身邊,並沒有武器,隻有一隻裝炭的空簍子,扔在地上。他情急智生,把空簍子舉著。正好石太太一棍子打下來,他將炭簍子頂住。吳春圃笑道:“好家夥,若不是炭簍子防禦得快,石先生馬上就得上醫院。這讓我們長了一點見識,燒完了炭,空簍子可別扔了,這東西大有用處。”李太太為了家裏漏雨,正是十分懊喪。聽走廊上說得熱鬧,忍不住出來看看,笑道:“現在社會上,還沒有真正的男女平等,像石太太這種態度,也是需要的。空作好人,是不會等著人家同情的。”他們正這樣說著,那邊石太太為雨陣所阻,聽不到小聲說話。搖著手道:“不勞各位勸解,我今天和石正山拚了。”
李南泉道:“剛才我還看到各位談笑風生,怎麼又翻了案了?”石太太道:“他沒有誠意和我們談判,完全用外交辭令拖時間。他以為拖得時間長了,就算生米煮成了熟飯,那簡直是個騙局,要欺侮我們不幸的女人呀!這種騙子,天地所不能容!”她說著,氣就上來,立刻舉起棍子。石正山一隻手把炭簍子舉了起來,一隻手憑空亂舞著,順了牆角就跑。他跑出了屋角,也不管天上的雨點有多大,將炭簍子當了傘,舉在頭上,冒了雨走著。石太太追到屋角上,把棍子舉了起來,向石正山身後,胡亂指點著,叫道:“姓石的,你盡管跑。你是好漢,從此不要回來!”石先生連頭也不回,就這樣走了。大家看了這情形,倒很是替石先生難受。可是這一幕戲還沒有完,奚敬平先生卻是依樣的葫蘆,在大路上冒雨奔走。不過在他手上,沒有舉起那個炭簍子而已。奚太太在他身後’倒是撐了一把紙傘的。這回她手上不提那雙高跟鞋了。她倒拿一把雞毛撣子,像音樂隊的指揮棒似的,不住在空中搖撼著,搖撼得呼呼作響。她口裏叫罵道:“奚敬平!我看你向哪裏走。你是好漢,從此不要回來。”李南泉聽到,心裏想著,這倒好,她和石太太說的話,如出一轍。那奚先生的態度,也正是和石先生一樣,冒著雨陣向前走,簡直頭也不回。奚太太手上揮了雞毛撣子,口裏罵道:“我怕什麼?我的家庭問題,也是公開了的。你走到哪裏,我鬧到哪裏,讓全村子、全鎮市都看我們這一番熱鬧。李先生,你們看我家這一場喜劇罷。”
李南泉笑道:“得啦,奚太太!大雨的天,你就在家裏休息休息罷。家庭問題也絕不是三天兩天可以解決的。請到我們這裏來坐坐。天快黑了,點起蠟燭,我們來個再話巴山夜雨時罷。”奚太太什麼也不說,將傘高高撐起,隻是在大雨裏搖撼著。她板著臉,後麵梳的兩隻小辮子,結子已脫了,幾寸長的雙辮,又變成了老鼠尾巴。她挺起胸脯走著,把那兩條辮子,一撅一撅地在肩膀上磨擦著。她對於李南泉這位芳鄰,始終表示著好感的,現在雖是好意奉約,但她在氣頭上不願予以考慮。而走了一截路之後,想起李南泉那句“再話巴山夜雨時”的約會,就回轉身來,深深地向走廊上點了個頭道:“李先生,你還有這樣的雅興啦?我是很願參與你們這個雅敘的。晚上見罷。那時,我打著燈籠來,不是更顯著有詩意嗎?”這時,李南泉看到溪上木橋下,水裏漂泊著一件衣服,很像是自己的小褂子,便冒雨走上橋去,要去拾起他這件褂子。奚太太以為李先生追著上來了,自己正跟蹤丈夫,還沒有工夫和鄰居閑談,就遙遠地向李南泉搖搖手。搖手之後,又感到這拒絕並不好,於是把三個手指比了嘴唇,然後向外一揮,學一個西洋式的拋吻。李南泉看了,真覺得周身都在起雞皮疙瘩,隻得哈哈大笑一聲,振作自己的腦筋,以便鎮壓自己的肉麻。也是笑得大著力,身子一歪。幸是雨壓的竹梢,已低與人高,趕快將竹梢子拉著,才沒有滾下橋去。
甄子明在走廊上看到,笑道:“李先生究竟是中國人,招架不住一個拋吻。”李南泉倒趁了這俯跌的勢子,看清楚了溝裏那件衣服,提起向家裏走著,笑道:“誰受得了哇?”吳春圃道:“俗言說,亂世多佳偶,那簡直是胡說。就我們眼前所看到的而論,沒有哪家朋友的家庭,不發生問題。這事情不能說是偶然。不過甄先生家庭是個例外。”甄太太還在屋子裏將東西向外搬移著,她搖搖頭笑道:“不,一樣有問題。不過不像別家那樣明顯。這也是有原因的。一來甄先生不大在家,二來我們都老了,三來我遇事隱忍。一個巴掌拍不響,自然也就沒事了。四來,我和甄先生,都有點宗教觀念。”吳春圃點點頭道:“聽了甄太太這話,就可以知道家庭問題。‘甄先生’這個稱呼,是多麼親切而且尊敬。而且甄太太又說了,這是宗教觀念。也可見信道之篤,遇有機會,就要勸勤道。”甄先生笑道:“這我們有了為宗教宣傳的嫌疑了。我們雖然是教徒,但是我們主張信教自由,絕對不勸人人教。這在教條上原是不對的,但在中國的社會上,這個辦法是比較適當的。”李南泉道:“這個辦法是正確的,我得跟著甄先生學學,從即日起,我得找個教堂去找本《新舊約》來看看,假如我看得對勁的話,我就入教了。現在求物質上的安慰求不到,精神上的安慰是求得到的。隻要精神上求得安慰,管他歸期有期無期,我們就樣安居下去了。說安居就安居,不發牢騷了。來,燒壺開水泡茶喝。”
李太太靠了門框站著,對於先生因奚太太這個拋吻而發生反感,她相當感到滿意。這就插嘴道:“這雨老下,我看這個晚上,不在西窗剪燭,倒是要在西廊剪燭了。我來自告奮勇,到廚房裏燒開水去沏一壺好茶。讓三位在這裏談一晚上。我看我們這三家,沒有一家在屋子裏安睡的。”吳先生搓了兩隻巴掌道:“好嘛,我家裏還有兩盒配給的紙煙,沒有舍得吸,現在拿出來請客。”甄先生回轉頭,由窗戶裏向屋子裏張望了一下。見屋正中兩注漏水,正牽連地向下滴著。他搖搖頭道:“今晚上的確沒法子安睡。我家裏也還有一點紙煙。一律公諸同好。現在天氣還沒有十分昏黑,這一個漫漫的長夜,看來真是不好度過。”吳太太笑道:“我也湊個趣兒留下了一點倭瓜子,炒出來大家就茶喝。”李南泉笑道:“好的,好的。我不能光出一壺茶。我預備下麵粉蔥花,我們談天談得餓了,晚上還可以烙兩張蔥花餅當點心吃呀。”大家這樣說著,真的預備去了。雨,緊一陣,鬆一陣,始終不曾停住了點滴。那屋子裏盛漏的盆罐,都已盛上了大半盆水,漏點來得緩了,一兩分鍾,向盆裏滴上一注,漏下來。總是“嘀篤”一聲。三家人家,各有幾個盆罐子接漏。各盆裏繼續地滴著漏注,“嘀篤嘀篤”,左右前後,響個不斷。天色已經昏黑了,緊密的細雨,落在草屋上和深草地上,是沒有什麼聲音的,隻風吹過去,拂著簷梢的碎草,和對溪的竹子,發出那沙沙瑟瑟之聲。在昏暗中,與漏滴聲配合,讓人聽到,說不出來是什麼滋味。
在這種環境裏,人是會感到一種淒涼的意味的。李南泉穿起一件舊布夾袍子,光了雙腿,踏著一雙舊鞋子,在走廊上來回踱著步子;那屋簷外的晚風,吹穿了雨霧,吹到人身上,讓人感到一種冷颼颼的意味。他情不自禁地吟起詩來:“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他隻念這十四個字,卻不念下麵這兩句。吳春圃笑道:“我是個搞點線麵體的人,肚子裏沒有千首詩,不哼則已,一哼就全哼出來。所以冬天我哼春天的詩,晴天我也哼雨天的詩。”李南泉道:“不過我們的環境,現在恰好是這十四個字。我正想改了下麵十四個字,來符合我們這時的意境。可是,我改不出來。我們這意境,不光是自己躲屋漏的情緒。除了我們這所屋子裏三家,所有前後鄰居,都在製造桃色新聞。要說生活艱苦,這些新聞不宜產生。若說不艱苦,很少人家是不吃平價米的。”李太太將搪瓷托茶盤,托著一把茶壺幾隻茶杯過來,笑道:“不談人家的是非,好茶來了,喝著茶,談遠一點罷。”吳先生趕快搬了一張竹茶桌,放在窗子外麵道:“窗子是關著的,隔了玻璃,點一盞菜油燈,很費了一番巧思。點燈在走廊上,會讓風吹滅。不點燈而摸黑坐著,這好像又不合於我們這一點窮酸的詩意。這樣隔窗傳光,最是有趣。”甄先生在屋裏拿半支洋蠟燭來,笑道:“我也湊個趣,這是我貪汙的證據,是由機關裏帶回來的。”
於是大家在說笑聲中,隔窗又添了一支燭,窗子裏放出來的光,又充足些了。大家搬了椅子凳子圍著那張竹茶幾坐下,閑談起來。天昏黑了,那半空的煙雨,又極其濃密,在山穀裏的人家,就像是沉入了黑海裏,屋簷以外兩尺路,就什麼都不看見。村子裏的鄰居,隔著煙雨亮上了燈,看著好像是茫茫夜海裏,飄蕩著幾點漁舟的星火。李南泉道:“看了這情景,讓我想起一件事,當我們坐著大輪船,在揚子江裏夜航的時候,遇到了星月無光之夜,兩邊的江岸,全看不到,隻偶然在遠處飄蕩著幾點燈光。當時,也就想著,這每點燈光,代表一隻小船。船裏照樣有家人父子、男女老少。不知道他們看著這龐然大物,帶了一船燈火經過,他們作何感想?這一點感想,是非常有意思的。不知何年何月,我們可以能夠再領略這種景象?”吳春圃道:“可不就是!一人離著家鄉久了,家鄉的一草一木,全都是值得回憶的。”甄子明在黑暗中吸著一支紙煙,在半空裏隻有一星火光,閃爍著移動,可想到他在極力地吸著煙。他忽然歎了口氣道:“提到家鄉,我真是心向往之。現在初秋的天氣,江南正是天高日晶的時候,在城裏也好,在鄉下也好,日子過得都很舒服。尤其是鄉下人,這日子正是收割以後,家家倉庫裏,有著充足的糧食,我們江蘇家鄉,正吃著大肥螃蟹呢!”
李南泉道:“不過論起橙黃橘綠來,重慶還是很有這番詩意的。將來我們有一日東下了,這倒是值得我們最留戀的一件事。”甄子明道:“我所愛重慶的東西,和大家有點異趣。我第一愛的是霧,第二愛的是雨。”吳春圃道:“霧和雨還有可愛之處嗎?”甄子明道:“假如說,今天若不是下雨,我們也許不能夠這樣自自在在地泡一壺茶,在這裏剝瓜子。而很可能從防空洞裏出來,還沒有做晚飯吃呢。”吳春圃道:“原來如此!這也就更覺得我們的生活可憐。在戰前,秋夜在院子裏看月亮,是最好的事。假如家裏或鄰居家裏有一棵桂花,這就是無異登仙。我的辦公地點,常是在幾裏路以外,辦公到了天亮,我也得回家,覺得家是最可安慰的一個地方。現在怎樣呢?我們被這個家累苦了,若是沒有家,也許這個時候,我在漸贛最前線,也許我在西康,躲在那最安全的所在。有了家就不行了,繩子絆住了腳了。從前人說,無官一身輕。其實這話不通之至。沒有官還混什麼,應該是無家一身輕。”李南泉聽了這話,在暗中先讚歎了一聲,還沒有說點什麼,對麵鄰居袁家叮叮噹噹道士搖鈴念經的聲音又起。同時,看到那走廊上點起一叢火光,正在焚化著紙錢。袁四維像是逢到什麼大典一樣,身上穿了一套中山服,頭上戴了一頂圓頂禮帽,兩手捧了幾根點著的佛香,對空深深地作了三個揖。也不知道是他家什麼親友,一個穿長衫有胡子的人,站在他身後,望空說話。他道:“我說,袁太太,你在陰曹裏得顯顯靈呀!現在袁先生正在請道士超度。你丟下那一群兒女,你教袁先生又在外麵掙錢,又在家裏帶孩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