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夜凝重而焦燥,我提了一盞幽暗的廊燈,再一次來到了這座舊園。
我素來不信鬼神之說,隻是如今叛軍如虎狼將晉陽城團團圍住,心憂神慮之際,我也隻能將希望寄予頭上的神明。
倚了一棵參天古樹站定,從荷包裏取出幾支散香,借廊燈之火點燃插於古樹之下。人說古樹通靈,但願這棵古樹能將我的心願傳至淩霄,被神明所知。
“願得晝陽明誠寄,流火盡焚城下敵。亂世驟升煦日帝,臨安晉陽太平意。”
長長的跪拜,心中起伏不定。離開晉陽寄住北平江太守府上已一月有餘,父親為了不讓我經受戰亂勞頓而做出此舉,身為豫中太守的他,與大哥一同留守晉陽,死死奮戰。
豫中太守兵強馬壯,我本不用過於憂心,隻是這次的敵人,是從前未有過的強大。
起身整理衣衫,提起廊燈,心又一次被飄忽的燈火映的搖曳輾轉。自小養在深閨的我,除了讀書寫字吟詩作畫之外,還能做些什麼呢?駕不定戰馬,握不動兵器,不能如哥哥般習武衛國的我,這些天來,心中一直被深深的無可奈何充斥著。
嘴角泛過一絲苦笑,暗暗吟了無數次的詩句再度脫口而出。
“雪暗雕旗畫,風多雜鼓聲。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1)
難道作為女子,便注定了一生隻能弱不迎風,不能一展抱負嗎?
剛要長歎,忽聽得身後一陣踏動草葉的窸窣之聲,轉頭遙看一盞微燈向我移來,未來得及讓自己細細打量來者何人,便下意識地吹熄手上的廊燈,飛身躲在了最近的一棵樹後。
那走動聲越來越近,直至走到離我不遠的某處才停了下來。我微微探頭去看來人,今晚的月色十分朦朧,他應該不容易看到我。
此人身姿瘦高,穿一身淺色紗衫,質地極輕薄,即使在微弱的夜風中仍有飄動之感,若我沒有看錯,那長衫的材質定是隻有官宦人家才穿得起的“澈溪紗”。見這人並不粗野,我才稍稍有些安心,雖然這座舊園離江太守府並不遠,但我仍有警惕賊人的必要。
“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那人站立不動,口中重複著我方才念過的詩,語氣中頗有玩味之意。
我靜靜地窺著他在夜色裏散發出的潤玉光澤,並小心地不使自己發出任何聲音。
“此詩之意,甚合我心。奸臣當道,戰亂四起,天下蒼生何其無辜。不能衝鋒陷陣,長久以來也是我心中的一大憾事。”對方像是在自語,又像是在說與我聽。說罷,他頓了頓,將手中的燈籠放置在地上,雙手抱拳,朗聲道:“請恕我冒犯,姑娘適才一言直入我心,故在下懇請姑娘出麵一見,不知姑娘可否賞臉?”話音已畢,仍行躬身抱拳之禮,語氣又十分誠切。隻是不管他如何做,我都不會與他見麵,夜晚與男子見麵已是不妥,且不用說不知對方的身份,那更是忌諱。
見我並無所動,那人便道:“姑娘且莫見怪,在下並非歹意之徒,姑娘不肯相見,在下便不勉強。”他的語氣帶了笑意,“我家就在這園子附近,我時常來這裏納涼。這園中有一種香草名喚“怡汀”,有消暑之效,姑娘可采之置於房中,便會覺清涼怡神。怡汀長於榕樹之下,很容易尋到。”他又指了指地上的燈籠道:“姑娘方才吹熄了手上的燈,這盞燈便留給姑娘,好行夜路。”
他在身離去之際,口中又喃喃道:“所謂聞香識人,如此好香,人間哪得幾回聞?”
直至他走遠,我的心仍嗵嗵跳個不停,靠在樹上定了好久,才使心境平和下來。
聽那人最後一句話,我便知他是在說我用的“桐語香”。這桐語香雖稱不上名貴,卻很有番情調,桐樹子味道怪癖,但與百合,廣藿三者合一,竟有種引人入勝的意味,聞此香者,皆謂之奇。這是我把玩香料時的無心之作,卻不想竟招來了有心之人。
而桐語香在沒有日光的地方,香氣則傳播更遠,更馥鬱。
提起陌生人留下的燈籠穿行在古樹下,裙角輕輕拂過沒踝的野草。漫漫炎夏終會有換季之時,那長在榕樹下的香草我自是無心去尋它,我需要的是能祛除心中燥氣的香草.“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2),就讓它自在的生長吧。
回到江府上,夜已深沉了,從後門悄悄回房,侍女悄旖已為我備好梳洗的溫水。
坐在寬大的浴池裏,氤氳的水汽繚繞著全身,長發披在身後,被悄旖用檀木梳細細的梳理著。
“小姐今晚去了好久,讓奴婢著實擔心了一把。”悄旖溫婉心細,梳頭梳得很順滑。
“我會小心的,那地方沒別的人去。”
悄旖梳頭的手突然停了下來,“今天聽江大公子的書童小問說,江大人這些天已經和大公子商量著二公子的婚事了。”
我點點頭,沒有說話。目光隨著池壁上附著的水珠一點一點墜下,直至它落進池中,與池水融為一體。
“小姐真的願意嗎?”悄旖自小跟著我,我的心事全瞞不過她。
“如晉陽城下沒有敵兵,你認為我會來江家嗎?”我用手指輕輕撩撥著加了香料的水,這些名貴的香料,是北平太守江胤特地命人為他未來的兒媳準備的。
“可是,依小姐的性格。未必會……”
沒待悄旖說完,我已揮手止住了她的話。從池中起身,披上刺繡著暗花的緞麵浴衣,頭發上的滴水迅速打濕了這些精美的暗花。
芳華溢,空成句。歲歲興,一朝夕。
“為了父親,為了晉陽,我還有別的選擇嗎?”
躺在床上翻覆不能入睡。
父親這位太守當得不易。丞相黃成壁權霸京師,重武輕文,好征戰。文臣出身的父親在其餘十二位武將太守之中的地位頗為玄奧。明指暗點父親靠一張嘴言惑天子的彈劾不是沒有,好在父親為官謹慎,建樹不少,黃成壁雖昏庸也不得不承認父親的才能。晉陽地處中原地帶,對豫中太守這美差覬覦的人不在少數。晉陽一旦失守,不管是敵軍還是朝廷,都不可能容得下父親了。
江胤與父親是故友,然而,舊時的友誼在官場之中也難保不會變色。
如果我薛家與江家聯姻,手握重兵的江太守不會不幫他的親家吧?
我遲早是要嫁人的。身為人女,怎能不為爹盡孝?
雖不斷安慰著自己,心中卻仍是煩亂,起床來回在房中踱著,目光不知怎的竟定在了那盞燈籠上。這盞陌生人留下的燈籠,在房中通明燈火的照耀下,讓我驀然想起,江家上下提的似乎都是這樣的燈籠。
抓過燈籠提柄,柄的末端刻著的那個字讓我的心兀的猛跳起來。
江——這個字,端正地印在提柄上。又想起那穿著貴重衣料的男子說過:“我家就在這園子不遠處……”,心中已大致明了了此人身份。
江家大公子驍勇善戰,二公子卻不勝武力。今夜那人說不能衝鋒陷陣是他的憾事,那麼,此人應得是二公子了。
他雖文質彬彬,並不惹人厭煩,可是,我薛錦凝心中的良人卻絕不是這樣的。若二公子真是他,那之前抱有的微弱幻想,也將隨著他身份的確認而破滅了。
早晨起得稍晚,與悄旖陪我同來的侍女香世在早點後奉上了井水冰過的鮮桃子,並告知江太守將於正午在延年堂擺宴,請我過去。
“看來啊,今天中午小姐就要與未來的夫婿見麵了,江大人想必是要把好事定下來了。”香世笑嘻嘻地說著,並未注意到我漠然的神情。
“香世,我有個任務要交給你,你要予我做妥當了。”我道。
香世見我平時有事隻是囑咐悄旖,如今叫她做事,高興得很。“小姐您盡管吩咐,香世保管叫您滿意!”
“聽說你與江府上的幾個婢女很聊得來,那你須為我打聽些事。”
香世不住地點頭。
“你去打聽一下,昨夜二公子有沒有外出,穿什麼衣服去的,二公子平時是個怎樣的人。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喲,小姐這麼關注二公子呀,今天中午不就能見到了嗎?嘻嘻……”香世以為我對二公子有意,故而涎笑道。
我看不得她那如村野老婦般的神情,擺擺手道:“快去快去,做得好有賞,做得不好,你知道我的脾氣!”
“尊小姐的命!香世如泥鰍般溜了出去。
正午的太陽毒辣過了頭,即便悄旖為我撐了紗傘,也還是擋不住濃濃的焰氣。江府中花影綽綽,碧藤嫋嫋,開的最盛的,要數積英館邊的美人蕉。
路過積英館之時,忽聽得裏麵“呯鈴”一聲,象是什麼東西碎了一地。積英館是江府的武館,正午眾人都去用午膳,何以積英館裏會有類似瓷器破裂之聲?
心中這樣想著,腳步便由著走了進去。
一個與我年紀相仿的紅衣少女手持長鞭立在武館中央,不遠處的地上,一堆瓷片碎在那裏,看不出原來是什麼物件。
少女一轉臉,便看到了站在武館門口的我。
我不知道是今日穿得不合宜,亦或太陽的毒辣曬得我臉色不對,總之,那少女如見了鬼般盯著我,拿著長鞭的右手直指著我,期期艾艾說不出話來,頭上本密布的汗珠被她這一急,更是流得密集。
待我將她細致的看過一遍時,驀的驚住了!想走更近去看她,雙腳卻釘住了一般邁不開,腦中電閃雷鳴掠過很多事,卻挑不出一件完整的。一種怪異的感覺延脊梁遍布全身,手心又黏又膩,腦袋也不清醒了。
這少女的氣質一時很難形容恰當。發髻高高盤在頭頂,梳成一團黛雲髻,隻在腦後垂下一縷逸如溪流的烏發,與時下盛行的少女發式很是不同,卻又將她襯托得鍾靈毓秀,佼佼可愛。光潔雪淨的額頭上戴著一束赤紅抹額,更現英氣。明亮如孌月的麵龐雖顯柔和,一雙妙目卻透出一種威懾,不應是她這種豆蔻少女所有的。臉上雖是驚異無比的神色,卻能叫人撇開這種神情看出這張臉原本的冷俏,不怒而威,亦莊亦諧。再看她身段高挑挺拔,驕氣勃發,滾邊殷色冰緞束袋分別紮與腰間雙腕,顯出腰身的靈活纖巧。站在她麵前,倒顯得我這養在深閨的小姐如細柳般不勝風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