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是悄旖看我神情不對,忙搖搖我的胳膊,喚了我一聲,這才使我恍然回神,暗驚不已。
如今見到任何人都不至於令我如此吃驚,令我如此詫異的,是眼前的這個讓我百感交集的的少女,我竟不知她是誰!不僅不知她是誰,我還敢保證,有生之年,我從未見過她!
看她如此吃驚,我想定是因為我突然闖入並目睹了她打碎東西而令她感到窘迫的緣故,她應該也不認識我的。
我緩了緩,徐徐道:“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一句話惹得少女更急了,她快步走上前來,一把將我從門口拉至館內。她的力道之大,速度之快,令得悄旖以為少女要對我做什麼,連忙上前緊緊抓住少女的手腕,臉漲得通紅。悄旖長這麼大,還未見過這般情形,一時間手足無措,三個人就這樣鬧成一團,極為混亂。
“你怎麼會在這裏?你在這裏做什麼啊?”少女鬆開了我,臉上是一種激動而古怪的表情。她的舉動令我十分不快,素不相識怎可這樣無禮!我理理被她拉得有些變形的衣袖,不理會她,轉頭對著悄旖說:“我們走,別誤了赴宴。”
心中雖奇怪,但被少女這樣一鬧,也不去細想她究竟是何人,拉了悄旖走出積英館。想我豫中太守之女接觸的都是些文人雅士,今日在此卻有了這樣的奇遇,碰到這樣的怪人,被她這樣的對待,真是我從未曾想到的。
直至走到延年堂,胸中仍是一種莫名的情緒。隻是片刻,這種情緒便被延年堂內的情形所帶來的驚訝覆蓋了。
偌大的延年堂內,空無一人。
怔怔地立在門口,俄爾,我還是跨了進去。
“悄旖,你去問清楚,到底是香世聽錯了時間還是聽錯了地點。”我吩咐了悄旖,遣她去了。
若是設宴,應該是在延年堂沒錯。這裏的確是江家平日宴請賓客之地。而擺宴這樣的消息,香世是沒有膽量跟我開這個玩笑的。
正躊躇逗留之際,堂內測的屏風後,緩緩走出一個人來。飄逸流動,輕如晨霧的紗衫已告訴了我,他便是昨夜那人。隻是我還不清楚,對方是否已認出了我。
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臉上片刻,微微發怔,口中像是不自覺地念著:“漢上有遊女,求思安可得?袖中一劄書,欲寄雙飛翼。冥冥愁不見,耿耿徒緘憶。馨香歲欲晚,感歎情何極?”(3)
我並不回避他的目光,笑而接道:“此乃唐代張九齡之詩《感遇》其一,詩是好詩,情真意摯。隻是不知是哪位佳人走進了公子心上,成為詩中遊逸的神女?”語氣輕快,半含玩笑之意,以示坦然。
他並不答我的話,隻是如昨晚般抱拳躬身行禮道:“我乃江府二公子江出岫,錦凝姑娘叫我出岫便可。”這樣的姿態讓我想起站在夜色中有些縹緲的身影,一模一樣。
“公子認得我?”我含笑看他的眼眸,看得他忙把目光移向了別處。
“聽父親常常提起,說姑娘愛好且精於詩詞書畫,故今日與姑娘一敘,實為同好之請。”
看著他的麵容,清雅如泉,一對瞳仁如幽澗深不見底,投以目光,能聽見泠然回響,這樣的眼睛,叫人看了很是頤神。
自小便不覺女子輸於男子的我,在異性麵前也毫無羞怯之情,故而能直視其麵容,道:“錦凝應出岫公子之請,今日暢所欲言。”
江出岫淺淺一笑,道:“出岫給姑娘講個故事,不知姑娘可曾聽過此事,若未曾聽過,姑娘可將此事當作笑談。”
我頷首,心中已明白了幾分。今日的“宴席”,是江胤特地為我二人擺的吧。應是想讓我與他家二公子獨處,相識相知。而江出岫要講的故事,興許是昨夜的偶遇,想到這裏,嘴角微揚,已有對策。
江出岫的淺笑與昨夜的月般朦朧。“昨晚我在家中不遠處的舊園乘涼,行至園林深處,不曾想,竟遇見了花仙。”
“花仙?”我掩口而笑,不知江出岫是聯想力深遠,還是有意奉承我。“公子何以知道所遇的是個仙子?”
江出岫目光盈盈,向我走近了幾步,停在我前麵約三尺處,緩而有力的深吸一口氣道:“因為那女子身影翩翩,又帶著一襲奇香,待我去追尋之時,她又隱入林中不見蹤影,香氣卻彌留周旋,久久不散。那香稱得上是上盡太虛,下竭冥靈的奇香,不是花仙,又會是何人?”
“有這樣的事?”我眉頭微顰道:“我對香料略有研究,竟不知還有這樣的奇香,不知公子口中那處舊園在何處,錦凝倒真想去向花仙求一求這好香。隻怕自己沒有公子的風流才俊,惹得花仙不肯出來呢。”
江出岫聽此話微微失色,一時竟緘默起來。
我則暗自慶幸今日的決定。臨出門前,我特地沐浴更衣,再沒有沾染一絲桐語香。自己也不明白為何固執至此,也許是還抱著些僥幸的心理,總認為會有辦法的吧?還是潛意識賭上了父親手下的良將強兵和江胤與父親相交多年的情誼?
見他這樣,我也隻好再裝下去,換上驚喜之色道:“江伯父治理北平勤孜不怠,故天降祥瑞,花草向來隻親近性情高潔之人,公子昨夜遇到花仙,定是此故。這是吉兆,應舉家慶祝才好。”
江出岫聽聞隻是淡然道:“也許是我多心了,花仙怎會出現在廢園之中?出岫眼花生幻也說不定。姑娘當聽了個笑話,不要見怪。”臉上仍有溫和的笑,但透過這笑意,我卻看到了諸多令人捉摸不透的情感,他們交錯湧動,又被江出岫極力壓著,全隱藏在了那一抹笑容背後。
“公子的故事十分有趣,錦凝怎會見怪?”看了看四周道:“不是說午時在此設宴,怎會隻有你我二人?”
“父親一早與延州來的傳使一齊出了門,臨走告知若午時前未歸,便取消宴席,通知姑娘。令姑娘白跑一趟,是我等失誤,姑娘見諒。”
“伯父為國事操勞,錦凝作為晚輩卻出不上力,心中慚愧。”又探頭看了門外的的樹影道:“若無別的事,錦凝先告辭了。公子文采斐然,錦凝敬佩,來日再做暢談。”
“恕出岫不遠送,午膳已送至姑娘住處,算是為今日之誤賠禮。”
待我走至門口,正要邁步跨出門檻,江出岫又突然想起了什麼,聲音裏有了些急迫之意。
“姑娘是懂香之人,既聞香識人,又因何今日不用香,不叫別人來‘識人’呢?”
回頭對他莞爾一笑,聲音柔和而甜美。“今日來赴宴,席間人多,怕香料用得不妥,惹長輩們不喜歡。”不看他的反應,快步走了出來。
回去的一路上都在思索方才的事。江出岫說他父親早上出了門,可是若江胤吩咐下了,下人們不會不提前通知,江出岫又怎會特地等候在延年堂中。看來江出岫是有意的。而今情形,江出岫很在意昨晚的相遇,雖然我來的主要目的便是另兩家聯合,但就這樣將自己的一生交給一個隻會耍弄筆墨的文弱之人,豈不是太虧待自己?我決不能將自己隨隨便便嫁掉!
可是那晉陽城下叫囂的敵兵,讓我每次一旦想起,便是一陣烈烈心悸。
江府的美人蕉開的這樣好,明黃與豔紅的花朵兀兀地綻放著,引人目光,特別是紅色的美人蕉,那樣濃烈的色彩,像是要落山的太陽,因無法阻擋黑夜的到來,便在最後一刻將自己放肆燃燒著,燒得整個天空都是一種淒厲的紅。這樣哀糜的顏色,讓我不由想起七歲時的一場戰亂,父親的部下陳興將軍在掩護抱著我的父親撤退時,被一個敵將揮刀斬斷了左臂,血水飛一樣噴濺在旁邊的父親身上以及我的臉上。熱辣腥稠的血液在我眼前奔湧,如驟雨般硬生生地打在雙頰上,驚悚讓我忘記了叫喊與哭泣。
正是那自七歲便深深烙印在腦海中的紅,那讓我第一次與死亡離得如此近的紅,那讓我死裏逃生後仍不敢直麵的紅,使我對戰爭產生了不了磨滅的恐懼。
也正是這種不可磨滅的恐懼,幼小的我牢牢記住了一個名字。
韓豐。他就是恐懼的創造者。那一年,他僅僅二十歲。
看著這生長在廊邊花壇裏的美人蕉,它們就這樣不可一世地紅了一個夏天。它們的紅與血一樣,可是有用嗎?這些紅能變成血液回到因失血過多而死去的陳興將軍身體裏嗎?還是戰場上流淌的血液都被這養尊處優的花朵吸幹了?
驀然升起一股怒火,伸手便去撕扯那些碩美的花瓣,正當我的手指將要觸碰到它們時,那朵紅花突然變成了一道紅色的影子,隻在我眼前閃了一下,便不見了。與此我麵前劃過一道疾風,帶著一股蕭殺的熱氣,給人的感覺很不好。
“隨便摘花,可不是好行為。”
詫異地回轉身子,講話的人正斜倚在廊下的柱子上,右手握著長鞭,左手,正捏著方才突然不見的花朵,放在鼻子下輕輕地嗅著。
此人居然就是我在積英館遇到的紅衣少女!不同的是,她比起在館內時的神態淡定多了。
不由感歎江府真是個“聖地”,隨便遇到一個人一件事,都足以令人慨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