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撒蘭撒蘭(1 / 3)

“麵對可以預料的將來,人總會有不同的態度。”聖耶沙說:“如果有利可圖,人們憂慮,害怕半路而廢,功虧一簣,如果於己有害,人們恐懼,就像亂世中豐衣足食的富人,不知道刀劍何時會落到自己脖子上!”

“對於不可預料的將來呢?”我沉思著問。

“如果你不夠聰明!”聖耶沙微微笑著說:“你會感到幸福和知足。”說到這兒,他頓了一下:“如果你足夠聰明,那麼……”他沉默了許久。

“所有的未知,都會讓你感到彷徨、恐懼,甚至痛苦!”

那一天,下著很大的雨,積水在文石砌成的大街上橫流,蠻迦們蜷縮在屋簷下瑟瑟發抖,汙水漫過了他們的足踝。這不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大的雨,但已經足以讓某些人感到恐懼,他們在思考:為什麼剛過天球節,就會下這麼大的雨?凱比特是為什麼而忿怒?還是為什麼而憂傷?

雅歌舒的禦輦馳過長街,後麵跟著鴻祭們的車隊,裝著雨獸和脂豕的籠子川流不息,駝龍的長毛緊貼著脖子,雨水從順著它們的背脊滑落。

我赤著足站在街邊,看著祭神的車流從身邊淌過,雨水從傘蓋上注下,像一個水晶的簾子,將我與世界隔絕,隻有紛亂的雨聲由遠而近地穿過其中的間隙,又由近而遠的消失……就象是我眼中亞洛的風景。

後來,也是下雨的時候,我切實地俯瞰過亞洛:偌大的都城迷蒙著一層透明的紗,街道像水蛾絲一樣縹緲,若有若無,但又無比精致,仿佛出自滄流匠人的手筆,我可以想象他們目不交瞬,凝視著平滑的夜光石,用鋒利的尖錐,在上麵刻出纖細而流暢的劃痕;城外的亞洛崗鋪滿了海水般的蘭花果,淡淡的人影在山上閃爍,如果不是下著雨,我會把那看成陽光掠過海麵的蹤影,一閃而逝;本來,山崗下的殊朗湖沉靜深邃,更像一片汪洋,但可惜的是,我站的太高,以至這座孕育了亞洛的湖泊也隻是一麵不大不小的鏡子,映出變幻無常的雲空。

許多年來,鴻祭們一直在爭論,有人認為殊朗湖就是凱比特的足跡,也有人反對這種說法,理由林林總總,我不勝枚舉,但我更願將它看成一麵藍水晶磨成的鏡子,而亞洛就是一個攬鏡自照的美人,將她夢幻般的臉龐,投入鏡裏;那大概是最純粹的輪廓的美,擁有美妙的曲線、迷人的光澤,但不帶任何精神,就仿佛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許多曼育人也未必讚同我的觀點,在他們眼裏,亞洛代表著不朽大陸的精神,凝聚了凱比特的智慧,是美貌與理性的融合。然而,當時的我,眼裏卻被一種空虛盛滿:智者們從城郊踏青歸來,唱著晦澀的詩歌;衣甲淩亂的皇朝騎士摟著鶯奴,喝著烈酒,當街調笑;穿著絲織長袍的古古,騎著風牡,撐著斑斕的雨傘,優雅地從智慧塔下經過;兩個努孫揮舞著皮鞭,督促蠻迦們抬著寬闊的床轎,上麵躺著一個年老的龍騰,他爛醉如泥……銀質的巨鍾在我身後清脆地響起,一下一下敲打著亞洛的軀體,似乎在宣告:“凱比特不朽!”神殿裏的鴻祭們也開始祈禱。那些低沉的歌唱在我的記憶裏,就像碧藍河的河水,平緩無波,潸然遠去,已經模糊不清;但透過鍾聲和歌唱,隱約傳來了伏瓦琴的聲音,像細細的風,吹過水麵,留下絕妙的劃痕,仿佛美人的皺紋;雖然蘊藉著深深的憂鬱,但分外清晰。

憂鬱像鏡子一樣讓空虛凸現,於是,這種空虛隨著琴聲的韻律在我的腦海裏重複疊加,最終構成了一種堅不可摧的信念:亞洛隻剩下一個脆弱的殼,沒有了蛋黃支撐的櫻雞蛋殼,雖然美麗,但一觸即碎,就像那個伏瓦琴的演奏者,蘇蘭格爾,美麗無雙、但又失魂落魄的女人。

在我觀望一切的同時,溫薛斯率領他的大軍,穿越了冰雪覆蓋的死神雪山。這個瘋狂的統帥,似乎就是為了戰爭而生,隻有戰爭與征服,才能滿足他的yu望,在穿越死亡雪山之前,他對著紅魔騎士團發表了他的演講,但這是否叫做演講,讓後人困惑。因為,他隻說了一句話,他說:“翻過去!把曼育變成牧場!”

據撒蘭的詩人們描述,那是一次與死神較量的行軍,死神無法忍受卑微的人類踏在它的肩上,它的怒吼夾帶著風雪,擊打在戰士們裸露的臉上,無數孱弱的生命在怒吼中倒下,與死神山同化,但溫薛斯毫不退縮,他走在隊伍的前麵,懷抱著撒蘭的旗幟,赤紅的旗幟就像一團火,在風雪中飄忽,但頑強地燃燒。

冥星六年一月三日,天球節還沒結束,疲憊不堪的撒蘭之師出現在赫雷亞平原上,卸下了臃腫的衣物,穿上了火紅的鎧甲。而這個時候,曼育的軍隊正一分為二,一半困守在死神要塞,一半囤聚在常靜海邊的沐華城,構成半月形的工事,等待傳說中的撒蘭海軍。

溫薛斯狡猾地欺騙了雅歌舒和他的兒子們,拉開了曼育的雙臂,然後用尖刀直插它的心髒。

看著對手茫然失措,對許多人而言,是一種愉快的經曆。如果你的對手足夠高明,那麼,你會更加快樂。我想,很難有人能夠克製這種心理,無論所向披靡的統帥還是十多歲的少年。

“和鶯奴的雜種較量,簡直是一種恥辱!”許多棋師的臉上,分明寫著忿怒二字,甚至有人公開拒絕與我對弈。

我一言不發,我想,當時我的神情,絕對不是一個十四的少年,我一言不發地趟過雨水漫漲的街道,一言不發地坐在棋盤前,用濕漉漉的袍子,蓋住我赤裸的雙足,然後,一言不發地看著一個又一個對手在我麵前茫然失措。

我將慘敗的屈辱加諸一切藐視我的對手,看著他們慘淡的神情,我心裏快慰莫名,我一步一步接近神棋手的寶座,也看到了仙娜身上的繩索一條一條的鬆開。下一個對手是烏克特,他是最近聞名遐邇的年輕棋手,皇太子府邸的驕傲,他是龍騰,他有皇族的血統,甚至棋賽沒有開始前,他已經被認為是今年神棋手的不二人選,“一個聰明的家夥!”傳說聖耶沙與他對弈後,這樣評價。

“和鶯奴的雜種較量,簡直是一種恥辱!”當他知道我是他的對手時,這樣大聲說。他拒絕與我對局。但波蘇拔出了腰間的劍,烏克特麵色發白,他望了皇太子足足四個凱比特,終於屈服,坐到我麵前,向著我的目光中透著極度的忿怒。

失敗也算是一種恥辱吧!我想,如果龍騰敗給了鶯奴的兒子,無論是對烏克特還是皇太子肖伽來說,那將是恥辱中的恥辱。看著波蘇陰狠的微笑,我明白他和我轉著同樣的念頭。

雙王之爭並不是一件新鮮事兒,鎮守死神要塞的波蘇與統領半數曼育大軍的皇太子肖伽,一直都是明爭暗鬥。雅格舒聰明地利用二人的爭鬥,保持一種微妙的平衡,讓自己的帝位穩若磐石。雖說肖伽名為太子,但誰也摸不清雅歌舒究竟會將帝位傳給誰?誰也不敢輕舉妄動,波蘇顧忌肖伽手中龐大精銳的軍隊,肖伽也害怕波蘇在死神要塞倒戈,將撒蘭的鐵騎引入曼育;但帝王的寶座實在讓人迷亂,他們從來沒停止過爭鬥。即使在皇朝騎士衛戍的亞洛城裏,他們也會使用各種手段,挫傷對方的麵子,風牡球、鐵餅戲、神步……都是他們的角鬥場!

鐵餅戲是安那略的拿手好戲,他是曼育第一力士,雅歌舒的侍衛。風牡球場呢?是炎羅的天下。神步呢?本來是屬於烏克特的領地。

烏克特用雪白的手絹拭著額頭,盡管這並非炎熱的季節。老實說,他是一個長得很俊秀的年輕人,精致的五官,甚至不像一個男人,據說他是貴婦人們的寵物,最豪華的歡宴從來不會缺少他的身影,他還會作詩,龍騰人一種奢侈的遊戲。我不認識字,我不會作詩,我隻會下棋。

烏克特落子的速度越來越慢,雪白纖細的手指微微顫抖,拭額頭的時間越來越長,以至他豐滿圓潤的額頭上現出鮮紅的痕跡,好像傍晚夾雜在白雲中的紅霞!

我落子卻很快,我心中通透,我知道,一切已在我的掌握之中,他就像被主人牽著的雨獸,無知地前往最後的屠宰場。

這就是神的腳步,不可阻擋!

我的臉上露出了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烏克特的臉扭曲起來,光澤褪去,就像酡木燃燒後的灰燼。

屋子裏的時間仿佛凝固了!

“嗨!小家夥!”一隻大手拍了拍我瘦削的肩膀,手的主人對我說:“下一局吧!”

我掉過頭,看到一頭蓬亂花白的頭發,覆蓋著寬廣的額頭,胡須很糟糕地糾纏著,好像永遠也無法分開,如果僅看深藏在須發裏充滿孩子氣的眼神和白袍下赤裸的雙足,誰也不會將他和那個讓人敬佩的名字聯係在一起。

“聖耶沙哦,引導智慧的燈塔,你的光芒,讓我從混沌中蘇醒……”

我時常想起第一次見到聖耶沙的情形。時間總是讓許多往事悄逝,但那一個清晨我始終記得。那是一個寒露結滿花蕊的清晨,仙娜還在沉睡,昨天,她被一個蠢豬折騰得很晚。我輕輕給她拉上了被角,推門走出。刺骨的寒風迎麵拂來,蔓草絆著我的腳,讓我跌了一跤,爬起來時,幽凰月的影子已經沉沒不見,星鬥在晨光中漸漸黯淡。

亞洛城的大門嘎吱吱敞開,罪人們屍體在風中飄飄蕩蕩。智慧塔上,傳來虛無縹緲的歌聲。歌聲中,一個人赤著腳,穿過濃濃的朝霧,一搖一擺,走進了亞洛城,髒兮兮的袍子穿在身上,手中提著沒有底的鞋,胡須被粘成灰黑的板子,根本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流浪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