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撒蘭撒蘭(2 / 3)

“小家夥!”他進城時笑著拍了拍我的頭說:“起來得可真早!”他努力地在口袋裏搜索,老半天才摸出了一小塊黑麥餅,撒蘭人常吃的那種。“給!”他的笑聲洪亮:“我最後的早餐。”他很吝嗇地將餅分成兩半,一半塞進嘴裏,另一半遞給了我。捏著硬邦邦的黑麥餅、看著他孩子氣的眼神,我忍不住笑了。

他也笑了,然後邁開步子,唱起了歌:

“天球哦,你為什麼藏在雲中?聖處女,你為何哭泣?碧藍河水啊,凱比特的眼淚流過大地!星辰為什麼閃爍?雨雲為什麼凝聚?赤魂哦,你的光芒為什麼從東方升起?張開哦,獍獁的眼;跳動吧,死神的心;光明是什麼,火神的舌頭嗎?黑暗是什麼?努努的牙齒!雪為什麼冰冷?火為什麼熾熱?夢海的潮汐為什麼起起落落?夫朗特的火焰為什麼永不平息?鳳鳥啊!你為什麼飛翔,魚兒為什麼活在水裏……”

他蒼涼的歌聲消失在亞洛的深處……我驀然驚醒,點了點頭,愉快地回答:“好呀!”

所有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聖耶沙在我的身前坐下。他抓了一把棋子。“單數!”我說。

“你猜錯了?”他頑皮地將手中的棋子在我眼前晃動:“我是冰龍!”他拈起一枚白色的棋子,放到了棋盤上。

我是幽凰,我拈起冰藍色的棋子……

當這局棋下到傍晚時,太多的腳步與說話聲,將我從沉思中驚醒,我看到雅歌舒走了進來,他驚異地看了看棋盤,然後驚異地看著我;我也看了他一眼,再次進入了沉思。

棋局進入午夜時,我終於被饑餓喚醒,我疲憊地晃動著腦袋,眼角掃過,看到屋子裏或站或坐,全都是人,每個人都神情專注,我還看到一個淡藍色的影子在門口晃動,好像是仙娜?我有些迷糊,仙娜怎麼會來這裏呢?“我不能輸!”我更努力地集中精神,但空空如也的胃讓我十分難受,脖子上的筋突突直跳,像一隻楔鼠在獵人的籠子裏奮力撲騰。我感到自己筋疲力盡,但思路還算清晰。棋盤被不斷地填滿,又不斷地空虛,這場棋局真的成了沒有窮盡的剿殺。

聖耶沙的濃眉緊緊擰在一起。

一雙素淨的手將糕點放到了棋盤前,順帶還有馥鬱的蘭花果酒。我的嘴裏滲出苦澀的液體,但不敢去拿,我隻是一個努孫,這些珍貴的食物我見所未見,隻有貴族們才有權力享用,當我看到聖耶沙拈起了一塊糕點時,我全然被饑餓打倒,我的神誌全然迷糊,仿佛感到自己在冰天雪地裏獨行,什麼都是空的,什麼都沒有!

我晃了晃腦袋,看到了一張模糊不清的臉,哦,仙娜?真的是仙娜嗎?於是我抓住了那雙素淨的手,耳邊似乎傳來怒吼聲……但我已經聽不清其中的涵義,“我不能輸!”我最後隻想到這個。

然後,一切都看不見了。後來,我才知道,我抓住了太子妃蘇蘭格爾的手,叫了她一聲媽媽!

第一次麵對蘇蘭格爾時,她這樣問我:“你多大了?”她的眼神裏有一絲少有的好奇。

我下意識地摸摸嘴,很奇怪,當她這麼問的時候,我第一個念頭是:我有沒有胡子?大概是因為她的口氣,讓我覺得自己有些老。當我感到手下光滑無髭的時候,才略略放下心,詫異地看了她一眼,然後繼續我的運算。

“你算錯了!”聖耶沙在旁邊說。

我雙頰發燙,匆匆用手抹去沙盤上錯誤的數字。不知道為什麼,我很害怕見到這個女人,看到她,我就心煩意亂。“天啦,我怎麼能叫這種女人媽媽!”我總是這樣想。

這個女人美得讓人心碎。她憂鬱冷漠的個性與她風華絕代的外表構成一種異樣的美麗,她似乎隻會做兩件事,彈伏瓦琴和看星星。

事實上,她非常的幸運,她的出生異常顯赫,她的曾祖父是大事務官,她的祖父是大事務官,她的父親仍然占據著這個要職。蘇蘭府是除了皇宮,最為高大的宅邸。“曼育最大的蛀蟲!”我時常聽到某些人望著那座高宅悄悄議論。的確,越過那裏的圍牆,總是傳來望月人奢靡的歌舞聲;石門下的水晶石台階上,也總是流淌著蘭花果酒的醉人香味。

“幸與不幸,總是相輔相成,像生與死一樣不可分離,也像光數與影數一樣不可或缺!”聖耶沙對我說:“除非,你在降生的一刹那突然夭亡。哦,不,我糾正我的話,獲得生命,本身就是一種神的恩賜,即使,隻是短短的一瞬,也是莫可名狀的幸運。”

“所以!”他微笑著對我說:“隻要你用心去感知,就一定能感受到幸運之神的存在!”說話的時候,他有意無意地看了蘇蘭格爾一眼。

蘇蘭格爾隻是看著星空,一動不動。

“但是,如果那一霎那縮小為無呢?”我頭也不抬地問。

“哦,不,不。”聖耶沙的花白的眉毛像在跳舞。“沒有絕對的無。”他用木棒在沙盤上推演,用密密麻麻的因為所以來證明他的觀點:“就像數字,數與數之間無限可分,而無這個數字隻是一個象征,它事實上並不存在,它隻是光數與影數的一個象征性的分水嶺,光數與影數無限向它靠攏,但事實上,永遠無法到達,就像你永遠無法觸摸到星星一樣!“

我聽得有些迷糊,我不明白,為什麼我非得來學這些東西,並且還要從事這些無聊到有趣的數學運算。我本來隻是一個神步棋手。但聖耶沙為什麼要讓我成為“沙哲”。

“你很善於思考!”他這麼笑著回答我,嘴上的胡子一翹一翹。混蛋老頭兒!據說我昏倒在蘇蘭格爾懷裏的時候,他躺在地上,蹺著腳哈哈大笑,將所有的棋子都掃到了地上,也讓拔出劍的肖伽太子茫然失措。

隨後,所有的人都笑了起來,連雅歌舒也眯縫了眼睛。蘇蘭格爾後來告訴我,她當時頭腦裏空空如也,除了抱著我,她根本不知道做什麼才好?她本來隻是順手接過宮女手中點心,放在離她挺近的棋盤上,因為當時坐滿了人,連宮女們也無法通過。

“那是一場了不起的對局!”她望著我,眼裏竟然露出一絲笑意:“無論在憂傷大陸,還是不朽大陸,聖耶沙都沒有輸過!”

然後,她疑惑地看著我:“你真的隻有十五歲嗎?”

於是,我下意識地摸摸嘴。“天啦,我怎麼叫這種女人媽媽?”我感到沮喪。

不過,笑聲卻讓肖伽收回了劍,後來,聖耶沙抱起我,向外走去。屋內所有的人都給他讓路,眼看他的影子就要消失在夜色中時,他又氣喘籲籲地跑了回來,“誰知道他家在哪裏?”他狼狽地問。

“怎麼,你不認識他?”雅歌舒用古怪的眼神瞪著他:“我以為他是你的沙哲!”

據說當時聖耶沙隻是眨了眨眼睛,說:“你說得對,他就是我的沙哲!”

沙哲,既是智者的侍從,也是智者的繼承人!繼承他的思想與財富的人。

“當時屋子裏鴉雀無聲!”蘇蘭格爾微笑著告訴我。天啦,原來這個女人也會笑。我吃驚得要命,我的眼神死死盯在在她的臉上。

“怎麼了?”她學著我的樣子,摸了摸嘴唇,笑著說:“難道我長了胡子嗎?”

“天啦!我怎麼會叫這樣一個女人媽媽!”我悲哀地拍了拍額頭。

“他是鶯奴的兒子,他隻是一個渺小卑微的努孫!”當時烏克特這樣叫喊。他非常的嫉妒我,我奪走了他應該擁有的一切。可惜當時我在虛無中漂流,對他的咆哮一無所知。嗬,那應該是很有趣的場麵,我可以想象那張俊秀的臉是如何的扭曲。

“渺小卑微嗎?”據說聖耶沙望了他一眼,這樣說:“你大概不知道,渺小的種子也會長成擎天的‘鳳木’呢!”

他轉過身去:“偉大的鳳兮之花就在它身上開放!”

老實說,聖耶沙不是一個合格的主人,他從來不危襟正坐,認真地對我講解知識,他沒有這個耐性,他隻是想到哪兒,就說到哪兒,如果我不追問,他也絕不會多說。但幸好有蘇蘭格爾,因為,這裏是智慧塔的頂端,她喜歡來這裏看星星,聖耶沙也經常住在這裏,為此,雅歌舒每次都繞圈子,從王宮走到聖耶沙的宮殿,又從聖耶沙的宮殿走到智慧塔。“你幹嘛不住在我給你修建的宮殿裏?”雅歌舒總是拈著胡子生氣。

“宮殿?”聖耶沙會抬起頭,傻兮兮地望著他:“什麼宮殿?”

這個時候,我就會看看自己的手,上麵還有僵硬的繭子。這些繭子讓我想到打磨水晶石的情形。嗬,蠻迦們修建了一座無人問津的房子!我微微歎息。

然後,我的眼角瞟到蘇蘭格爾臉上不易覺察的微笑。

這個女人,她應該算是我的啟蒙老師!如果沒有她,也許我還不認識字,更不會明白聖耶沙那浩如煙海的智慧。

我的確是一粒種子,毫不起眼種子,我在智慧塔裏成長,直到有一天,美麗的園丁告訴我:“你已經快成為樹了!”是嗎?我看了看她,又看看自己,然後低下頭,繼續我的成長。但是,我能夠感受到她凝聚在我臉上的目光,很久很久都不會散去。

她比以往更長久地呆在這兒,她大概不願回去,似乎也沒有人催她回去。因為,亞洛得到消息,溫薛斯在大肆造船,準備從滄流海岸,以水師進攻曼育。於是雅歌舒命令肖伽帶著軍隊,去了沐華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