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姆一生逢著好多不順意的事,可是他能用飄逸的想頭,輕快的字句把很沉重的苦痛撥開了。什麼事情他都取一種特別觀察點,所以可給普通人許多愁悶怨恨的事情,他隨隨便便地不當做一回事地過去了。他有一回編一本劇叫做《H先生),第一晚開演時候,就受觀眾的攻擊,他第二天寫信給SarahStoddart說:“H先生昨晚開演,失敗了,瑪利心裏很難過。我知道你聽見這個消息一定會替我們難過。可是不要緊。我們決心不被這事情弄得心灰意懶。我想開始戒煙,那麼我們快要富足起來了。一個吞雲吐霧的人,自然隻會寫烏煙瘴氣的喜劇。”他天天從早到晚在公司辦事,但是在《牛津遊記》上他說我雖然是個書記,這不過是我一時興致,一個文人早上須要休息,最好休息的法子是機械式地記棉花,生絲,印花布的價錢,這樣工作之後去念書會特別有勁,並且你中心忽然有什麼意思,盡可以拿桌上紙條或者封麵記下,做將來思索材料。他的哥哥是個自私的人,收入很好,卻天天去買古畫,過舒服生活,全不管蘭姆的窮苦。蘭姆對這事不止沒有一毫怨尤,並且看他哥哥天天興高采烈樣子,他心中也歡喜起來了。在《我的親戚》一篇文中他說:“這事情使我快活,當我早上到公司時候,在一個風和日美五月的早上,碰著他(指蘭姆哥哥)由對麵走來,滿臉春風,喜氣盈洋。這種高興樣子是指示他心中預期買樣看中了的古畫。當這種時候他常常拉著我,教訓一番。說我這種天天有事非幹不可的人比他快活——要我相信他覺得無聊難過——希望他自己沒有這麼多閑暇——又向西走到市場去,口裏唱著調子——心裏自信我會信他的話——我卻是無歌無調地繼續向公司走。”這種一點私見不存,隻以客觀態度溫和眼光來批評事情,注意可以發噱之點,用來做微笑的資料,真是處世最好的精神。在《查克孫上尉》一篇裏,他將這種對付不好環境的好法子具體地描寫出。查克孫一貧如洗,卻無時不排闊架子,這樣子就將貧窮的苦惱全忘丟了。蘭姆說:“他(查克孫上尉)是個變戲法者,他布一層霧在你麵前——你沒有時間去找出他的毛病。他要向你說‘請給我那個銀糖鉗’,實在排在你麵前隻有一個小匙,而且僅僅是鍍銀的。在你還沒有看清楚他的錯誤之前,他又來擾亂你的思想,把一個茶鍋叫做茶甕,或者將凳子說做沙發。富人請你看他的家具,窮人用法子使你不注意他的寒傖東西;他既不是這樣,也不是那樣,單單自己認他身邊一切東西全是好的,使你莫名其妙到底在茅屋裏看的是什麼。什麼也沒有,他仿佛什麼都有樣子。他心中有好多財產。”當他母親死後一個禮拜,他寫信給Coleridge說:“我練成了一種習慣不把外界事情看重——對這盲目的現在不滿意,我努力去得一種寬大的胸懷;這種胸懷支持我的精神。”他姊姊瘋好了,他寫信給Cderidge說:“我決定在這塞滿了煩惱的劇,盡量得那可得到的瞬間的快樂。”他又說:“我的箴言是‘隻要一些,就須滿足;心中卻希望能得到更多’”。我們從這幾段話可以看出蘭姆快樂人世的精神。他既不是以鄙視一切快樂自雄的stoic,也不是沾沾自喜歌頌那卑鄙庸懦的滿足的人,他帶一副止血的靈藥,在荊棘上跳躍奔馳,享受這人生道上一切風光,他不鄙視人生,所以人生也始終愛撫他。所以處這使別人能夠碎心的情況之下,他居然天天現著笑臉,說他的雙關話,同朋友開開玩笑過去了。英國現在大批評家AugustineBirrell說:“蘭姆自己知道他的神經衰弱,同他免不了要受的可怕的一生挫折,他嚴重地拿零碎東西做他的躲難所,有意裝傻,免得過於興奮變成個瘋子。”他從二十一歲,以後經過千濤百浪,神經老是健全,這就是他這種高明超達的生活術的成功。
蘭姆雖然使一雙特別的眼睛看世界上各種事情,他的道德觀念卻非常重。他用非常誠懇態度采取道德觀念,什麼事情一定要尋根到底赤裸裸地來審察,絕不容有絲毫偽君子成分在他心中。也是因為他對道德態度是忠實,所以他又常主張我們有時應當取一種無道德態度,把道德觀念撇開一邊不管,自由地來品評藝術同生活。偽君子們對道德沒有真真情感,隻有一副架子,記著幾句口頭禪,無處不說他的套語,一時不肯放鬆將道德存起來,這是等於做賊心虛,更用心保持他好人的外表,偷漢寡婦偏會說貞節一樣。隻有自己問心無愧的人才敢有時放了道德的嚴肅麵孔,同大家痛快地毫無拘管地說笑。在他那《莎士比亞同時戲劇家評選》裏他說:“霸占近代舞台的乏味無聊抹殺一切的道德觀念把戲中可讚美的熱烈情感排斥去盡了,一種清教徒式的感情遲鈍,一種傻子低能的老實漸漸盤繞在我們胸中,將舊日戲劇作家給我們的強烈的情感同真真有肉有血生氣勃勃的道德趕走了,……我們現在什麼都是虛偽的順從。”所以他愛看十八世紀幾個喜劇家Congreve,Farquhar,Wycherley等描寫社會的喜劇。他曾說:“真理是非常寶貴的,所以我們不要亂用真理。”因為他寶貴道德,他才這麼不亂任用德道觀念,把它當作一句不值錢的東西亂花。蘭姆不怎麼尊重傳統道德觀念,他的觀念近乎尼采,他相信有力氣做去就是善,柔弱無能對付了事處處有盾牌的是惡,這話似乎有些言之過甚,不過實在是如此。我們讀蘭姆不覺得念《查拉撒斯圖拉如此說》地針針見血,就是因為蘭姆用他的詼諧同古怪的文體蓋住了好多驚人的意見。在他《兩種人類》那篇上,他讚美一個靠借錢為生,心地潔白的朋友。這位朋友豪爽英邁,天天東拉西借,壓根兒就沒有你我之分,有錢就用,用完再借,由蘭姆看起來他這種痛快情懷比個規規矩矩的人高明得多。他那篇最得所謂英國第一批評家Hazlitt擊節歎賞的文章《戰太太對於紙牌的意見》用使人捧腹大笑的筆墨說他這種做得痛快就是對的理論。他覺得叫花子非常高尚,平常人都困在各種虛榮高低之內,惟有叫花子超出一切比較之外,不受什麼時髦禮節習慣的支配,赤條條無牽掛,所以他把叫花子尊稱做“宇宙間惟一的自由人”。英國習慣每餐都要先感謝上帝,蘭姆想我們要感謝上帝地方多得很,有Milton可念也是個要感謝的事情,何必專限在飯前,再加上那時候饞涎三尺,哪裏有心去謝恩,所食東西又是煮得講究,不是僅僅作維持生命用,謝上帝給我們奢侈縱我們口欲,實在是不大對的。所以他又用滑稽來主張廢止。他在《傻子日》裏說:“我從來沒有一個交誼長久或者靠得住的朋友,而不帶幾分傻氣的,……心中一點傻氣都沒有人的,心裏必有一大堆比傻還壞的東西。”這兩句話可以包括他的倫理觀念。蘭姆最怕拉長麵孔,說道德的,我們卻嚕地說他的道德觀念,實在對不起他,還是趕快談別的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