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文學與人生(4)(1 / 3)

文學到底同人生關麼怎麼樣?文學能夠不能夠,絲毫畢露地映出人生來呢?大概有人會說浪漫派捕風捉影,在空中建起八寶樓台,癡人說夢,自然不能同實際人生發生關係。寫實派腳踏實地,靠客觀的觀察來描寫,自然是能夠把生活畫在紙上。但是天下實在沒有比這個再錯的話。文學無非敘述人的精神經驗(述得確實不確實又是一個問題),色欲利心固然是人性一部分,而向渺茫處飛翔的意誌也是構成我們生活的一個重要成分。夢雖然不是事實,然而總是我們做的夢,所以也是人生的重要部分。天下不少遠望著星空,雖然走著的是泥濘道路的人,我們不能因為他滿身塵土,就否認他是愛慕閃閃星光的人,我們隻能說夢是與別東西不同,而不能否認它的存在,寫夢的人自然可以算是寫人生的人。Hugo說過“你說詩人是在雲裏的,可是雷電也是在雲裏的。”世上沒有人否認雷電的存在,多半人卻把詩人的話,當做鏡花水月,當什麼聲音都沒有的深夜裏,清冷的月色照著曠野同山頭,獨在山腳下徘徊的人們免不了會可憐月亮的淒涼寂寞,望著眠在山上的孤光,自然而然想月亮對於山穀是有特別情感的。這實是人們普通的情緒,在我們生活中占有重要位置的。Keats用他易感的心靈,把這情緒具體化利用希臘神話裏月亮同牧羊人愛情故事,歌詠成他第一首長詩Endymion。好多追蹤理想的人一生都在夢裏過去,他們的生活是夢的,所以隻有渺茫燦爛的文字才能表現出他們的生活。Wordsworth說他少時常感覺到自己同宇宙是分不開的整個,所以他有時要把牆摸一下,來使他自己相信有外界物質的存在;普通人所認為虛無鄉,在另一班看來倒是唯一的實在。無論多麼實事求是抓著現在的人晚上也會做夢的。我們一生中一半光陰是做夢,而且還有白天也做夢的。浪漫派所寫的人生最少也是人生的大部分,人們卻偏說是無中生有,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但是我們雖然承認浪漫文學不是鏡裏自己生出來的影子,是反映外麵東西,我們對它照得精確不,卻大大懷疑。可是所謂寫實派又何曾是一點不差的描摹人生,作者的個人情調雜在裏麵絕不會比浪漫作家少。法國大批評家Amiel說,“所謂更客觀的作品不過是一個客觀性比別人多些的心靈的表現,就是說他在事物麵前能夠比別人更忘記自己;但是他的作品始終是一個心靈的表現。”曼珠斐兒的丈夫MiddletonMurry在他的《文體問題》(TheProblemofStyle)裏說,“法國的寫實主義者無論怎樣拚命去壓下他自己的性格,還是不得不表現出他的性格。隻要你真是個藝術家,你絕不能做一個沒有性格的文學藝術家。”真的,不止浪漫派作家每人都有一個特別世界排在你眼前,寫實主義者也是用他的藝術不知不覺間將人生的一部分拿來放大著寫。讓我們揀三個藝術差不多,所寫的人物也差不多的近代三個寫實派健將Maupassant,Chekhov,Bennett來比較。Chekhov有俄國的Maupassant這個外號,Bennett在他《一個文學家的自傳》(TheTruthaboutanAuthor)裏說他曾把Maupassant當作上帝一樣崇拜,他的傑作是讀了Maupassant的《一生》(UneVie)引起的。他們三位既然於文藝上有這麼深的關係,若使寫實文學真能超客觀地映出人生,那麼這三個文豪的著作應當有同樣的色調,可以細心地看他們的作品,就發現他們有三個完全不同的世界。Maupassant冷笑地站在一邊袖手旁觀,毫無同情,所以他的世界是冰冷的;Chekhov的世界雖然也是灰色,但是他卻是有同情的,而他的作品也比較地溫暖些,有時憐憫的眼淚也由這隔江觀火的世態旁觀者眼中流下。Bennett描寫製陶的五鎮人物更是懷著滿腔熱血,不管是怎麼客觀地形容,烏托邦的思想不時還露出馬腳來。由此也可見寫實派絕不能脫開主觀的,所以三麵的鏡子,現出三個不同的世界。或者有人說他們各表現出人生的一麵,然而當念他們書時節我們真真覺得整個人生是這麼一回事;他們自己也相信人生本相這樣子的。說了一大陣,最少總可證明文學這麵鏡子是凸凹靠不住的,而不能把人生絲毫不苟地反照在上麵,許多厭倦人生的人們,居然可以在文學裏找出一塊避難所來安慰,也是因為文學裏的人生同他們所害怕的人生不同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