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遷的不朽,不僅由於他具有遠大的曆史見識,而且又在於他具有大膽的批判精神。他的《史記》,不是一部死板的記述的曆史,而是一部富有靈魂的批判的曆史。
從《史記》中,我們到處可以看到司馬遷在大膽地進行他的曆史批判。他用他銳敏的眼光,正義的觀感,懷疑的精神,生動的筆致,沉重而動人的言語,縱橫古今,褒貶百代。
從《史記》上,我們可以看到司馬遷不僅批判前朝的皇帝,而且批判本朝的皇帝。例如他評呂後,說她“政製不出房戶”;評漢文帝,說他“賞太輕,罰太重”。不僅批判本朝皇帝,而且指斥他的當今皇帝。例如他在《平準書》中說漢武帝窮兵黷武,賣官鬻爵;在《封禪書》中說漢武帝迷信神仙,把女兒送給方士以求換取不死之藥。在相反的方麵,他歌頌項羽,說項羽是近古以來未有的人物。他歌頌陳涉,把陳涉的起義,比之於湯武的革命。總之,他敢於指斥帝王,敢於歌頌“叛逆”,敢於揭發曆史的黑暗,敢於評擊人類的罪惡。
三
最後,說到司馬遷的思想。司馬遷的思想顯然受到道家的影響,這從他的《史記》自序中可以看出。他在自序中說到諸子百家,甚至對於被當時統治階級尊為正統的儒家學說,都有批評。唯有對於道家學說讚美盡致。班固批評他,說他思想有問題:因為他“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後六經”,所以“是非頗纓於聖人”。用現代語說,就是他對曆史的看法,有些不合於當時封建的正統學說,所以他就不能得誌於封建皇帝之前。
司馬遷因為不滿當時封建統治者,敢於批判當時封建的正統學說,也正說明了他的正直。
雖然如此,司馬遷的思想究竟要受到時代的限製,不能跳出曆史觀念論的圈子。例如他說他寫《史記》的動機,不僅是為了“通古今之變”,也是為了“究天人之際”。同時他也不能擺脫曆史循環論的影響,例如他說“三王之道若循環,終而複始”。(《史記·高祖本紀》太史公曰)
不論怎樣,司馬遷的勞作是不朽的。他所開創的紀傳體的方法,兩千年來被中國的曆史學家奉為正宗。曆代以來,凡寫著所謂正史都用這種方法。一部二十四史,都是用他的方法寫成的。甚至到現在,他的方法還是有用的。像這樣天才的曆史學家,不僅在中國,就是在世界史上也是少有的。
(《中國青年》第五十七期,1951年1月27)《誌摩日記》選《誌摩日記》原載1936年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版《愛眉小劄》,是徐誌摩1925年8月9日至31日在北京、9月5日至17日在上海所記。
徐誌摩
八月九日起日記
“幸福還不是不可能的”,這是我最近的發現。
今天早上的時刻,過得甜極了,隻要你;有你我就忘卻一切,我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要了,因為我什麼都有了。與你在一起沒有第三人時,我最樂。坐著談也好,走道也好,上街買東西也好。廠甸我何嚐沒有去過,但那有今天那樣的甜法;愛是甘草,這苦的世界有了它就好上口了。眉,你真玲瓏,你真活潑,你真像一條小龍。
我愛你樸素,不愛你奢華。你穿上一件藍布袍,你的眉目間就有一種特異的光彩,我看了心裏就覺著不可名狀的歡喜。樸素是真的高貴。你穿戴齊整的時候當然是好看,但另。好看是尋常的,人人都認得的,素服時的眉,有我獨到的領略。
“玩人喪德,玩物喪誌”,這話確有道理。
我恨的是庸凡,平常,瑣細,俗;我愛個性的表現。
我的胸膛並不大,決計裝不下整個或是甚至部分的宇宙。我的心河也不夠深,常常有露底的憂愁。我即使小有才,決計不是天生的,我信是勉強來的;所以每回我寫什麼多少總是難產,我唯一的靠傍是刹那間的靈通。我不能沒有心的平安,眉,隻有你能給我心的平安。在你安全的蜜甜的高貴的愛裏,我享受無上的心與靈的平安。
凡事開不得頭,開了頭便有重複,甚至成習慣的傾向。在戀中人也得提防小漏縫兒,小縫兒會變大窟窿,那就糟了,我見過兩相愛的人因為小事情誤鬥口,結果隻有損失,沒有利益。我們家鄉俗諺有:“一天相罵十八頭,夜夜睡在一橫頭”,意思說是好夫妻也免不了吵。我可不信,我信合理的生活,動機是愛,知識是南針;愛的生活也不能純粹靠感情,彼此的了解是不可少的。愛是幫助了解的力,了解是愛的成熟,最高的了解是靈魂的化合,那是愛的圓滿功德。
沒有一個靈性不是深奧的,要懂得真認識一個靈性,是一輩子的工作。這工夫愈下愈有味,像山似心的,唯恐進得不深。
眉,你今天說想到鄉間去過活,我聽了頂歡喜,可是你得準備吃苦。總有一天我引你到一個地方,使你完全轉變你的思想與生活的習慣。你這孩子其實太嬌養慣了!我今天想起丹農雪烏的“死的勝利”的結局;但中國人,那配!眉,你怕死吧?眉,你怕活嗎?活比死難得多!眉,老實說,你的生活一天不改變,我一天不得放心。但北京就是阻礙作新生命的一個大原因,因此我不免發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