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無言之道(5)(1 / 3)

他們有兩句口號,常常帶在嘴裏的,是“平民”與“國家”,雖然其實他們並沒有一個是平民,卻都是便衣的皇帝。因為他們的國太古了,皇帝也太多了,所以各人的祖先差不多都曾經做過一任皇帝,——至少是各人的家譜上都這樣說;據說那極大的自由便是根據這件事實而發生的。至於愛國一層卻是事實,因為世界上像他們那樣憎惡外國的人再也沒有了,這實在是愛國的證據。但是平常同外國人也還要好,而且又頗信用,即如我帶去的白幹,他們很喜歡喝,常常來買,又有一次大家打架,有一個惟一愛國會會長背了一捆舊帳簿到我這裏來寄存,也是一例。這些舊帳簿本來是五百年前的出入總登,在此刻是收不起帳來的了,他們卻很是看重,拿到我們華商家裏存放,實在要比我國人的將裝著鈔票契據的紅漆皮箱運到東城去更為高尚了。

閑話說得太遠了,現在言歸正傳,再講那“平民”與“國家”兩句口號的事情。有一天我在路上走著,看見兩個衣冠楚楚的人對麵走來,他們彼此狠狠的看了一眼,一個人便大發咆哮道,“你為什麼看我,你這背叛國家的……”那個人也吼叫道,“你欺侮平民麼,你這智識階級!”說時遲,那時快,倘若不是那站在路心的巡捕用木棍敲在他們的頭上,一人一下,把他們打散,我恐怕兩個人早已跳了過去,彼此把大褂撕破,隨後分頭散去,且走且罵,不知道要走到什麼地方才肯住口哩。

二、準仙人的教員

在這民君之邦裏最可佩服的是他們的教育製度,這或者可以說是近於理想的辦法了。他們以為教育是一種神聖——不,無寧說是清高的事業,不是要吃飯撒矢,活不到一百歲的俗人所配幹的,在理論上說來應該是仙人才可以擔任。但是不幸自從葛仙翁的列仙傳出版以後,神仙界中也似乎今不如古,白日飛升的人漸漸少見,不免有點落莫之感了。雖然呂純陽等幾位把兄弟還是時常下凡,可以坐滿一“桌”,但是要請他們擔任國立七校(因為他們缺少一個美術學校)的教職也是不夠,何況還有許多中小學校呢。他們的教育當局勞心焦思的密議了十一個月,終於不得已而思其次,決議采用“準仙人”來充當職教員,算是過渡時代的臨時辦法。這所謂準仙人乃是一種非仙非人,介在仙與人之間的清高的人物;其養成之法在拔去人氣而加入仙氣,以禁止吃飯撒矢為修煉的初步。學校任用的規則,係以避穀者為正教授,餐風飲露者為教授,日食一麻一麥者為講師,這一類自然以婆羅門為多。學校對於準仙人的教員,極為優待:凡教授都規定住在學校的東南對角的一帶,以便他們上校時喝西北風藉以維係生命;避穀的正教授則準其住在校裏,因為他們不複需要滋補的風露,而且他們的狀態也的確不很適宜於搬動了。至於講師就不大尊重,因為還要吃一麻一麥,未免有點凡俗而且卑鄙:倘若從事於清高的教育事業而還要吃飯,那豈不同苦力車夫一樣了麼?這在民君之邦的教育原理上是絕對的不能承認的。

他們學校各種都有,隻是沒有美術學校,因為他們從平民的功利主義立腳點看來,美術是一種奢侈品,所以歸並到工業裏去,哲學也附屬於理化,文學則附屬於博物,當我在那裏的時候,統治文壇的人正是一個植物學者。他們的學科雖然也是分門別類有多少種,但是因為他們主張人是全知全能的,活動的範圍是無限的,所以實際上是等於不分,這便是術語上的所謂學術的統一。我曾看見一個學造船的人在法政學校教羅馬法,他的一個學生畢業後就去開業做外科醫生,後來著了一部《白晝見鬼術》,終於得了一個法學博士的名號。據說這種辦法是很古的,而且成績很好,近有歐美都派人去調查,恐怕不久便要被大家所采用了。他們主張人類的全知全能,所以猛烈的反對懷疑派,說是學敵,因此他們在古人中又最恨蘇格拉底與孔子;因為蘇格拉底曾說他自知其無所知,故為惟一之智者;孔子也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他們國裏倘若有人說這不是自己所研究的,不能妄下論斷,他們便說他有蘇黨的嫌疑,稱他是禦用學者,要聽候查辦。想免去這些患難,最好是裝作無所不知,附和一回,便混過去了;好在這種新花樣的學說流行,大都是同速成法政一樣,不久就結束了,所以容易敷衍。有一回,一個名叫果非道人的和尚到那裏提倡靜臥,說可以卻病長生,因為倘若不讚成就不免有蘇派的嫌疑,所以一時聞風響應,教室裏滿眼都是禪床,我們性急的旁觀者已經預備著看那第一批的靜臥者到期連著禪床冉冉的飛上天去了。但是過了一個半月之後,卻見果非道人又在別處講演星雲說,禪床上的諸君也已不見了。仔細一打聽,才知道近來有人發現豬尾巴有毒,吃了令人怔忡,新發起了一個不食豬尾巴同盟,大家都坐了汽車出發到鄉間去宣傳這個真理;其結果是豬尾巴少賣了若幹條,——然而在現在自然是仍舊可以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