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取實例來說明。我們走到小城市裏去,看見街道窄狹汙濁,處處都是陰溝廁所,當然感覺不快,而意誌立時就要表示態度。如果意誌要征服這種現實哩,我們就要把這種街道房屋一律拆毀,另造寬大的馬路和清潔的房屋。但是談何容易?物質上發生種種障礙,這一層就不一定可以做到。意誌在此時如何對付呢?他說:我要超脫現實,去在理想界造成理想的街道房屋來,把它表現在圖畫上,表現在雕刻上,表現在詩文上。於是結果有所謂美術作品。美術家成了一件作品,自己覺得有創造的大力,當然快樂已極。旁人看見這種作品,覺得它真美麗,於是也愉快起來了,這就是所謂美感。
因此美術家的生活就是超現實的生活;美術作品就是幫助我們超脫現實到理想界去求安慰的。換句話說,我們有美術的要求,就因為現實界待遇我們太刻薄,不肯讓我們的意誌推行無礙,於是我們的意誌就跑到理想界去求慰情的路徑。美術作品之所以美,就美在它能夠給我們很好的理想境界。所以我們可以說,美術作品的價值高低就看它超現實的程度大小,就看它所創造的理想世界是闊大還是窄狹。
但是美術又不是完全可以和現實界絕緣的。它所用的工具——例如雕刻用的石頭,圖畫用的顏色,詩文用的語言——都是在現實界取來的。它所用的材料——例如人物情狀悲歡離合——也是現實界的產物。所以美術可以說是以毒攻毒,利用現實的幫助以超脫現實的苦惱。上麵我們說過,美術作品的價值高低要看它超脫現實的程度如何。這句話應稍加改正,我們應該說,美術作品的價值高低,就看它能否借極少量的現實界的幫助,創造極大量的理想世界出來。
在實際上說,美術作品借現實界的幫助愈少,所創造的理想世界也因而愈大。再拿相片和圖畫來說明。何以相片所引起的美感不如圖畫呢?因為相片上一形一影,件件都是真實的,而且應有盡有,發泄無遺。我們看相片,種種形影好像釘子把我們的想象力都釘死了。看到相片,好像看到二五,就隻能想到一十,不能想到其他數目。換句話說,相片把事物看得忒真,沒有給我們以想象餘地。所以相片,隻能抄寫現實界,不能創造理想界。圖畫就不然。圖畫家用美術眼光,加一番選擇的功夫,在一個完全境遇中選擇了一小部事物,把它們又經過一番理想化,然後才表現出來。惟其留著一大部分不表現,欣賞者的想象力才有用武之地。想象作用的結果就是一個理想世界。所以圖畫所表現的現實世界雖極小而創造的理想世界則極大。孔子談教育說,“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複也。”相片是把四隅通舉出來了,不要你勞力去“複”。圖畫就隻舉一隅,叫欣賞者加一番想象,然後“以三隅反”。
流行語中有一句說:“言有盡而意無窮”。無窮之意達之以有盡之言,所以有許多意,盡在不言中。文學之所以美,不僅在有盡之言,而尤在無窮之意。推廣地說,美術作品之所以美,不是隻美在已表現的一部分,尤其是美在未表現而含蓄無窮的一大部分,這就是本文所謂無言之美。
因此美術要和自然逼真一個信條應該這樣解釋:和自然逼真是要窺出自然的精髓所在,而表現出來;不是說要把自然當作一篇印版文字,很機械地抄寫下來。
這裏有一個問題會發生。假使我們欣賞美術作品,要注重在未表現而含蓄著的一部分,要超“言”而求“言外意”,各個人有各個人的見解,所得的言外意不是難免殊異麼?當然,美術作品之所以美,就美在有彈性,能拉得長,能縮得短。有彈性所以不呆板。同一美術作品,你去玩味有你的趣味,我去玩味有我的趣味。譬如莎氏樂府所以在藝術上占極高位置,就因為各種階級的人在不同的環境中都歡喜讀他。有彈性所以不陳腐。同一美術作品,今天玩味有今天的趣味,明天玩味有明天的趣味。凡是經不得時代淘汰的作品都不是上乘。上乘文學作品,百讀都令人不厭的。
就文學說,詩詞比散文的彈性大;換句話說,詩詞比散文所含的無言之美更豐富。散文是盡量流露的,愈發揮盡致,愈見其妙。詩詞是要含蓄暗示,若即若離,才能引人入勝。現在一般研究文學的人都偏重散文——尤其是小說。對於詩詞很疏忽。這件事實可以證明一般人文學欣賞力很薄弱。現在如果要提高文學,必先提高文學欣賞力,要提高文學欣賞力,必先在詩詞方麵特下功夫,把鑒賞無言之美的能力養得很敏捷。因此我很希望文學創作者在詩詞方麵多努力,而學校國文課程中詩歌應該占一個重要的位置。
本文論無言之美,隻就美術一方麵著眼。其實這個道理在倫理哲學教育宗教及實際生活各方麵,都不難發現。老子《道德經》開卷便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這就是說倫理哲學中有無言之美。儒家談教育,大半主張潛移默化,所以拿時雨春風做比喻。佛教及其他宗教之能深入人心,也是借沉默神秘的勢力。幼稚園創造者蒙台梭利利用無言之美的辦法尤其有趣。在她的幼稚園裏,教師每天趁兒童頑得很熱鬧的時候,猛然地在粉板上寫一個“靜”字,或奏一聲琴。全體兒童於是都跑到自己的座位去,閉著眼睛蒙著頭伏案假睡的姿勢,但是他們不可睡著。幾分鍾後,教師又用很輕微的聲音,從頗遠的地方呼喚各個兒童的名字。聽見名字的就要立刻醒起來。這就是使兒童可以在沉默中領略無言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