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懷念故人(2)(1 / 3)

我常說,在君是一個歐化最深的中國人,是一個科學化最深的中國人。在這一點根本立場上,眼中人物真沒有一個人能比上他。這也許是因為他十五歲就出洋,很早就受了英國人生活習慣的影響的緣故。他的生活最有規則:睡眠必須八小時,起居飲食最講究衛生,在外麵飯館裏吃飯必須用開水洗杯筷;他不喝酒,常用酒來洗筷子;夏天家中吃無皮的水果,必須在滾水裏浸二十秒鍾。他最恨奢侈,但他最注重生活的舒適和休息的重要:差不多每年總要尋一個歇夏的地方,很費事的布置他全家去避暑;這是大半為他的多病的夫人安排的,但自己也必須去住一個月以上;他的弟弟,侄兒,內侄女,都往往同去,有時還邀朋友去同住。他絕對服從醫生的勸告:他早年有腳癢病,醫生說赤腳最有效,他就終身穿有多孔的皮鞋,在家常赤腳,在熟朋友家中也常脫襪子,光著腳談天,所以他自稱“赤腳大仙”。他吸雪茄煙有二十年了,前年他腳指有點發麻,醫生勸他戒煙,他立刻就戒絕了。這種生活習慣都是科學化的習慣;別人偶一為之,不久就感覺不方便,或怕人譏笑,就拋棄了。在君終身奉行,從不顧社會的駭怪。

他的立身行己,也都是科學化的,代表歐化的最高層。他最恨人說謊,最恨人懶惰,最恨人濫舉債,最恨貪汙。他所謂“貪汙”,包括拿幹薪,用私人,監發薦書,用公家免票來做私家旅行,用公家信箋來寫私信,等等。他接受淞滬總辦之職時,我正和他同住在上海客利飯店,我看見他每天接到不少的薦書。他叫一個書記把這些薦信都分類歸檔,他就職後,需要用某項人時,寫信通知有薦信的人定期來受考試,考試及格了,他都雇用;不及格的,他一一通知他們的原薦人。他寫信最勤,常怪我案上堆積無數未覆的信。他說:“我平均寫一封信費三分鍾,字是潦草的,但朋友接著我的回信了。你寫信起碼要半點鍾,結果是沒有工夫寫信。”蔡孑民先生說在君“案無留牘”,這也是他的歐化的精神。

羅文幹先生常笑在君看錢太重,有寒傖氣。其實這正是他的小心謹慎之處。他用錢從來不敢超過他的收入,所以能終身不欠債,所以能終身不仰麵求人,所以能終身保持一個獨立的清白之身。他有時和朋友打牌,總把輸贏看得很重,他手裏有好牌時,手心常出汗,我們常取笑他,說摸他的手心可以知道他的牌。羅文幹先生是富家子弟出身,所以更笑他寒傖。及今思之,在君自從留學回來,擔負一個大家庭的求學經費,有時候每年擔負到三千元之多,超過他的收入的一半,但他從無怨言,也從不欠債;寧可拋棄他的學術生活去替人辦煤礦,他不肯用一個不正當的錢:這正是他的嚴格的科學化的生活規律不可及之處;我們嘲笑他,其實是我們窮書生而有闊少爺的脾氣,真不配批評他。

在君的私生活和他的政治生活是一致的。他的私生活的小心謹慎就是他的政治生活的預備。民國十一年,他在《努力周報》第七期上(署名“宗淹”)曾說,我們若想將來做政治生活,應做這幾種預備:

第一,是要保存我們“好人”的資格。消極的講,就是不要“作為無益”;積極的講,是躬行克己,把責備人家的事從我們自己做起。

第二,是要做有職業的人,並且增加我們職業上的能力。

第三,是設法使得我們的生活程度不要增高。

第四,就我們認識的朋友,結合四五個人,八九個人的小團體,試做政治生活的具體預備。

看前麵的三條,就可以知道在君處處把私生活看作政治生活的修養。民國十一年他和我們幾個人組織“努力”,我們的社員有兩個標準:一是要有操守,二是要在自己的職業上站得住。他最恨那些靠政治吃飯的政客。他當時有一句名言:“我們是救火的,不是趁火打劫的。”(《努力》第六期)他做淞滬總辦時,一麵整頓稅收,一麵采用最新式的簿記會計製度。他是第一個中國大官卸職時半天辦完交代的手續的。

在君的個人生活和家庭生活,孟真說他“真是一位理學大儒”。在君如果死而有知,他讀了這句讚語定要大生氣的!他幼年時代也曾讀過宋明理學書,但他早年出洋以後,最得力的是達爾文,赫胥黎一流科學家的實事求是的精神訓練。他自己曾說:

科學……是教育同修養最好的工具。因為天天求真理,時時想破除成見,不但使學科學的人有求真理的能力,而且有愛真理的誠心。無論遇見甚麼事,都能平心靜氣去分析研究,從複雜中求簡單,從紊亂中求秩序;拿論理來訓練他的意想,而意想力愈增;用經驗來指示他的直覺,而直覺力愈活。了然於宇宙生物心理種種的關係,才能夠真知道生活的樂趣。這種活潑潑地心境,隻有拿望遠鏡仰察過天空的虛漠,用顯微鏡俯視過生物的幽微的人,方能參領的透徹,又豈是枯坐談禪妄言玄理的人所能夢見?(《努力》第四十九期,《玄學與科學》)

這一段很美的文字,最可以代表在君理想中的科學訓練的人生觀。他最不相信中國有所謂“精神文明”,更不佩服張君勵先生說的“自孔孟以至宋元明之理學家側重內生活之修養,其結果為精神文明”。民國十二年四月中在君發起“科學與玄學”的論戰,他的動機其實隻是要打倒那時候“中外合璧式的玄學”之下的精神文明論。他曾套顧亭林的話來罵當日一班玄學崇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