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懷念故人(3)(3 / 3)

讓我來看。有一天我邀他吃飯,他來電說病了不能來,順便在電話中他說起我的彼得。(在繈褓中的彼得,叔和在柏林也曾見過。)他說我那篇悼兒文做得不壞;有人素來看不起我的筆墨的,他說,這回也相當的讚許了。我此時還分明記得他那天通電時著了寒發沙的嗓音!我當時回他說多謝你們誇獎,但我卻覺得淒慘因為我同時不能忘記那篇文字的代價,是我自己的愛兒。過了幾天適之來說“老老病了,並且他那病相不好,方才我去看他。他說適之我的日子已經是可數的了。”他那時住在皮宗石家。我最後見他的一次,他已在醫院裏。他那神色真是不好,我出來就對人講,他的病中醫叫作濕瘟,並且我分明認得它,他那眼內的鈍光,麵上的澀色,一年前我那表兄沈叔薇彌留時我曾經見過——可怕的認識,這侵蝕生命的病征。可憐少鰥的老老,這時候病榻前竟沒有溫存的看護;我與他說笑:“至少在病苦中有妻子畢竟強似沒妻子,老老,你不懊喪續弦不及早嗎?”那天我喂了他一餐,他實在是動彈不得;但我向他道別的時候,我真為他那無告的情形不忍。(在客地的單身朋友們,這是一個切題的教訓,快些成家,不要過於挑剔了吧;你放平在病榻上時才知道沒有妻子的悲慘!——到那時,比如叔和,可就太晚了。)

叔和沒了。但為你,叔和,我卻不曾掉淚。這年頭不知怎的,笑自難得,哭也不得容易。你的死當然是我們的悲痛,但轉念這世上慘淡的生活其實是無可沾戀,趁早隱了去,誰說一定不是可羨慕的幸運?況且近年來我已經見慣了死,我再也不覺得它的可怕。可怕是這煩囂的塵世:蛇蠍在我們的腳下,鬼祟在市街上,霹靂在我們的頭頂,惡夢在我們的周遭。在這偉大的迷陣中,最難得的是遺忘;隻有在簡短的遺忘時我們才有機會恢複呼吸的自由和心神的愉快。誰說死不就是個悠久的遺忘的境界?誰說墓窟不就是真解放的進門?

但是隨你怎樣看法,這生死間的隔絕,終究是個無可奈何的事實,死去的不能複活,活著的不能到墳墓的那一邊去探望。到絕海裏去探險我們得合夥,在大漠裏遊行我們得結伴;我們到世上來做人,歸根說,還不隻是惴惴地來尋訪幾個可以共患難的朋友?這人生有時比絕海更凶險,比大漠更荒涼,要不是這點子友予的同情我第一個就不敢向前邁步了。叔和真是我們的一個。他的性情是不可信的溫和:“頂好說話的老老”;但他每當論事,卻又絕對的不苟同,他的議論,在他起勁時,就比如山壑間雨後的亂泉,石塊壓不住它,蔓草掩不住它。誰不記得他那永遠帶傷風的嗓音,他那永遠不平衡的肩背,他那怪樣的激昂的神情?通伯在他那篇劉叔和裏說起當初在海外老老與傅孟真的豪辯,有時竟連“呐呐不多言”的他,也“免不了加入他們的戰隊”。這三位衣常敝、履無不穿的“大賢”在倫敦東南隅的陋巷,點煤汽油燈的鬥室裏,真不知道有多少以借光柏拉圖與盧騷與斯賓塞的迷力,欺騙他們告空虛的腸胃——至少在這一點他們三位是一致同意的!但通伯卻忘了告訴我們他自己每回加入戰團時的特別情態,我想我應得替他補白。我方才用亂泉比老老,但我應得說他是一竄野火,焰頭是斜著去的;傅孟真,不用說,更是一竄野火,更猖撅,焰頭是斜著來的;這一去一來就發生了不得開交的衝突。在他們最不得開交時劈頭下去了一剪冷水,兩竄野火都吃了驚,暫時翳了回去。那一剪冷水就是通伯;他是出名澆冷水的聖手。啊,那些過去的日子!枕上的夢痕,秋霧裏的遠山。我此時又想起初渡太平洋與大西洋時的情景了。我與叔和同船到美國,那時還不熟;後來同在紐約一年差不多每天會麵的,但最不可忘的是我與他同渡大西洋的日子。那時我正迷上尼采開口就是那一套沾血腥的字句。

我仿佛跟著查拉圖斯脫拉登上了哲理的山峰,高空的清氣在我的肺裏,雜色的人生橫亙在我的眼下。船過必司該海灣的那天,天時驟然起了變化:岩片似的黑雲一層層累疊在船的頭頂,不露一絲天光,海也整個翻了,這裏一座高山,那邊一個深穀,上騰的浪尖與下垂的雲爪相互的糾拿著;風是從船的側麵來的,夾著鐵梗似粗的暴雨,船身左右側的傾欹著。這時候我與叔和在水發的甲板上往來的走——那裏是走,簡直是滾,多強烈的震動!霎時間雷電也來了,鐵青的雲板裏飛舞著萬道金蛇,濤響與雷聲震成了一片喧闐,大西洋險惡的威嚴在這風暴中盡情地披露了,“人生”,我當時指給叔和說:“有時還不止這凶險,我們有膽量進去嗎?”那天的情景益發激動了我們的談興,從風起直到風定,從下午直到深夜,我分明記得,我們倆在沉酣的論辯中遺忘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