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懷念故人(3)(2 / 3)

“栝安”那虛報到的一個早上,我正在你家。忽然間一陣天翻似的鬧聲從外院陡起,一群孩子擁著一位手拿電紙的大聲的歡呼著,衝鋒似的陷進了上房。果然是大勝利,該得慶祝的:“爹爹沒有事!”“爹爹好好的!”徽那裏平安電馬上發了去,省她急。福州電也發了去,省他們跋涉。但這歡喜的風景運定活不到三天,又叫接著來的消息給完全煞盡!

當初送你同去的諸君回來,證實了你的死信。那晚,你的骨肉一個個走進你的臥房,各自默惻惻的坐下,啊,那一陣子最難堪的噤寂,千萬種痛心的思潮在各個人的心頭,在這沉默的暗慘中,激蕩,洶湧,起伏。可憐的孩子們也都淚瀅瀅的攢聚在一處,相互的偎著,半懂得情景的嚴重。霎時間,衝破這沉默,發動了放聲的號陶,骨肉間至性早年在國外初識麵時,你每每自負你政治的異稟,即在年前避居津地時你還以為前途不少有為的希望,直至最近政態詭變,你才內省厭倦,認真想回複你書生逸士的生涯。我從最初驚訝你清奇的相貌,驚訝你更清奇的談吐,我便不阿附你從政的熱心,曾經有多少次我諷勸你趁早回航,領導這新時期的精神,共同發現文藝的新士。即如前年泰戈爾來時,你那興會正不讓我們年輕人;你這半百翁登台演戲,不辭勞倦的精神正不知給了我們多少的鼓舞!

不,你不是“老人”;你至少是我們後生中間的一個。在你的精神裏,我們看不見蒼蒼的鬢發,看不見五十年光陰的痕跡;你的依舊是二三十年前“春痕”故事裏的“逸”的風情——“萬種風情無地著”,是你最得意的名句,誰料這下文竟命定是“遼原白雪葬華顛”!

誰說你不是君房的後身?可惜當時不曾記下你搖曳多姿的吐屬的悲哀——你聽著嗎,宗孟先生,那晚有半輪黃月覘視著北海白塔的淒涼?

我知道你不能忘情這一群童稚的弟妹。前晚我去你家時見小四小五在靈幃前翻著跟頭,正如你在時他們常在你的跟前獻技。“你爹呢?”我拉住他們問。“爹死了”,他們嘻嘻的回答,小五摟住了小四,一和身又滾做一堆!他們將來的養育是你身後唯一的問題——說到這裏,我不由的想起了你離京前最後幾回的談話。政治生活,你說你不但嚐夠而且厭煩了。這五十年算是一個結束,明年起你準備謝絕俗緣,親自教課膝前的子女;這一清心你就可以用功你的書法,你自覺你腕下的精力,老來隻是健進,你打算再花二十年工夫,打磨你藝術的天才;文章你本來不弱,但你想望的卻不是什麼等身的著述,你隻求用一生的心得,淘成三兩篇不易衰朽的純晶。這在你是一種覺悟;蓓蕾似的滿綴著警句與諧趣,在此時回憶,隻如天海遠處的點點航影,再也認不分明。你常常自稱厭世人。果然,這世界,這人情,哪禁得起你銳利的理智的解剖與抉剔?你的鋒芒,有人說,是你一生最吃虧的所在。但你厭惡的是虛偽,是矯情,是頑老,是鄉願的麵目,那還不是該的?誰有你的豪爽,誰有你的倜儻,誰有你的幽默?你的鋒芒,即使露,也決不是完全在他人身上應用,你何嚐放過你自己來?對己一如對人,你絲毫不存姑息,不存隱諱。這就夠難能,在這無往不是矯揉的日子。再沒有第二人,除了你,能給我這樣脆爽的清談的愉快。再沒有第二人在我的前輩中,除了你,能使我感受這樣的無“執”無“我”精神。

最可憐是遠在海外的徽徽,她,你曾經對我說,是你唯一的知己;你,她也曾對我說,是她唯一的知己。你們這父女不是尋常的父女。“做一個有天才的女兒的父親”,你曾說,“不是容易享的福,你得放低你天倫的輩分先求做到友誼的了解”。徽,不用說,一生崇拜的就隻你,她一生理想的計劃中,哪件事離得了聰明不讓她自己的老父?但如今,說也可憐,一切都成了夢幻,隔著這萬裏途程,她那弱小的心靈如何載得起這奇重的哀慘!這終天的缺陷,叫她問誰補去?佑著她吧,你不昧的陰靈,宗孟先生,給她健康,給她幸福,尤其給她藝術的靈術——同時提攜她的弟妹,共同增榮雪池雙栝的清名!

吊劉叔和

徐誌摩

一向我的書桌上是不放相片的。這一個月來有了兩張,正對我的座位,每晚更深時就隻他們倆看著我寫,伴著我想;院子裏偶爾聽著一聲清脆,有時是蟲、有時是風卷敗葉,有時,我想象,是我們親愛的故世人從墳墓的那一邊吹過來的消息。伴著我的一個是小,一個是“老”:小的就是我那三月間死在柏林的彼得,老的是我們鍾愛的劉叔和,“老老”。彼得坐在他的小皮椅上,抿緊著他的小口,圓睜著一雙秀眼,仿佛性急要媽拿糖給他吃,多活靈的神情!但在他右肩的空白上分明題著這幾行小字:“我的小彼得,你在時我沒福見你,但你這可愛的遺影應該可以伴我終身了。”老老是新長上幾根看得見的上唇須,在他那件常穿的緞褂裏欠身坐著,嚴正在他的眼內,和藹在他的口頷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