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這左近一帶的人們從沒見過整個的小三,除了他那阿花式的頭。因而最近這個頭忽然裝在脖子上出來走走,而且還有挺起的胸脯,凸出的肚子,你想,這一帶的人們該是如何驚奇?他們指指點點悄悄地議論道:
“嘿嘿!小三發跡了!我跟你賭,他要不是什麼科員,定是什麼委!”
有時小三也聽到,就回頭去看看自己的腳跟,也看看地上的自己的影子,然後眼朝著天,橐橐橐地走了去。
過了十點鍾,這一帶的馬路上就不會再看見這個“新發跡”的人了。他在那裏辦公了。他的辦公處就是黃公館的大廚房。他這時也換了工作衣。大司務剛剛從小菜場回來,把兩條大鯽魚扔在小三跟前,嘴裏含著一個銅錢似的喊道:
“小三!今天仔細點!昨天那魚裏還有這麼個把刺,害得我吃排頭呢!今天是晚飯才用到,你慢慢地用心拔,剩一根,仔細你的皮!”
小三是照例側著頭聽,象阿花似的。他先刮去了魚鱗,很小心地從魚背上剖開,摘去了肚雜,再使出軟硬功來,把魚身剖成兩半爿,可以平攤在盤子裏,卻又不能將魚肝皮割斷。都弄好了,就放到蒸籠裏去蒸。小三知道應該蒸多少時候。他這算法才發明了不多幾天。他用一塊布揩擦那大大小小六七把鑷子,擦完了,魚也蒸得恰到好處。
怎麼一來,這差使會派到小三頭上呢?這在黃公館的“家乘”上也是值得大書特書的。三個月前,衛生顧問葛大夫說黃老爺和黃太太還有少爺小姐們都應得常吃鯽魚。嗬,鯽魚是衛生的麼?叫大司務餐餐飯得用鯽魚。然而糟極,小少爺怕刺,老爺太太也以為魚有刺是太那個的。太太身邊的老媽子上了個條陳,叫大司務拔掉了魚刺再做上來。
大司務可為難了。不敢說辦不到,隻好請老爺派一個人專管拔刺。老爺摸著胡子,心裏想派誰好呢,這倒要個有耐心的人才行;忽然老爺看見了那阿花了,從阿花那出色的頭就想到了老是嵌在大門邊牆洞裏的小三的頭,老爺拍一下大腿叫道:
“得了!就派號房裏的小三!他倒像是還有點耐心。”
是老爺親口派的,小三覺得很有麵子。
但是老爺又吩咐:不準把魚皮弄破,叫人看得出拔過刺,老爺這道衛生菜也要請請客人。而且要是魚皮弄碎了,象貓嚼過似的,老爺看著也要作嘔,吃不下嘴。
這,你可就明白了,為什麼小三有大大小小六七把鑷子。
擦過了最後一把彎頭的鑷子,小三就把魚取出蒸籠,從魚的剖麵小心地拔出一根一根的刺。現在他接手這新差使已經三個多月了,他已經有把握,不留一根頂細的隱在魚尾部的刺。
大司務很巧妙地把魚翻一個身,澆上了鮮湯,端到席麵,果然是好好一盤魚,一點破相都沒有。
所以現在上午八點三十分或四十分光景,老爺太太還在床上的時候,你可以看見小三打扮得很整齊在這一帶的馬路上挺起了胸脯凸出了肚子。誰要是猜到他是黃公館大廚房裏的助手,那才是怪事!
喂喂喂,你看他從那裏回來了,他走過那長方形的牆洞時,還忍不住瞧了一眼呢!洞裏現在是換了一個頭了,而我們的小三卻大大方方撳了電鈴,讓巡捕開門放他進去當他的新差使。
一九三四年十月十九日
傷雙栝老人
徐誌摩
看來你的死是無可質疑的了,宗孟先生,雖則你的家人們到今天還沒法尋回你的殘骸。最初消息來時,我隻是不信,那其實是太兀突,太荒唐,大不近情。我曾經幾回夢見你生還,敘述你曆險的始末,多活現的夢境!但如今在栝樹凋盡了青枝的庭院,再不聞“老人”的謦;真的沒了,四壁的白聯仿佛在微風中歎息。這三四十天來,哭你有你的內眷,姊妹,親戚,悼你的私交;惜你有你的政友與國內無數愛君才調的士夫。誌摩是你的一個忘年的小友。我不來敷陳你的事功,不來曆敘你的言行;我也不來再加一份涕淚吊你最後的慘變。魂兮歸來!此時在一個風滿天的深夜握筆,就隻兩件事閃閃的在我心頭:一是你的諧趣天成的風懷,一是髫年失怙的諸弟妹,他們,你在時,那一息不是你的關切;便如今,料想你彷惶的陰魂也常在他們的身畔飄逗。平時相見,我傾倒你的語妙,往往含笑靜聽,不叫我的笨澀雜你的瑩徹,但此後,可恨這生死間無情的阻隔,我再沒有那樣的清福了!隻當你是在我跟前,隻當是消磨長夜的閑談,我此時對你說些瑣碎,想來你不至厭煩罷。
先說說你的弟妹。你知道我與小孩子們說得來,每回我到你家去,他們一群四五個,連著眼珠最黑的小五,浪一般的擁上我的身來,牽住我的手,攀住我的頭,問這樣,問那樣;我要走時他們就著了忙,搶帽子的,鎖門的,嘎著聲音苦求的——你也曾見過我的狼狽。自從你的噩耗到後,可憐的孩子們,從不滿四歲到十一歲,哪懂得生死的意義,但看了大人們嚴肅的神情,他們也都發了呆,一個個木雞似的在人前愣著。有一天聽說他們私下在商量,想組織一隊童子軍,衝出山海關去替爸爸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