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懷念故人(4)(3 / 3)

第二天我便上船走了,一眨眼三年半,沒有上南方去。信也很少,卻全是我的懶。我隻能從聖陶的小說裏看出他心境的遷變;這個我要留在另一文中說。聖陶這幾年裏似乎到十字街頭走過一趟,但現在怎麼樣呢?我卻不甚了然。他從前晚飯時總喝點酒,“以半醺為度;”近來不大能喝酒了,卻學了吹笛——前些日子說已會一出《八陽》,現在該又會了別的了吧。他本來喜歡看看電影,現在又喜歡聽聽昆曲了。但這些都不是“厭世”,如或人所說的;聖陶是不會厭世的,我知道。又,他雖會喝酒,加上吹笛,卻不會抽什麼“上等的紙煙”,也不曾住過什麼“小小別墅”,如或人所想的,這個我也知道。

一九三○年七月,北平清華園。

哀互生

朱自清

三月裏劉薰宇君來信,說互生病了,而且是沒有希望的病,醫生說隻好等日子了。四月底在《時事新報》上見到立達學會的通告,想不到這麼快互生就歿了!後來聽說他病中的光景,那實在太慘;為他想,早點去,少吃些苦頭,也未嚐不好的。但丟下立達這個學校,這班朋友,這班學生,他一定不甘心,不瞑目!

互生最叫我們紀念的是他做人的態度。他本來是一副鋼筋鐵骨,黑皮膚襯著那一套大布之衣,看去像個鄉下人。他什麼苦都吃得,從不曉得享用,也像鄉下人。他心裏那一團火,也像鄉下人。那一團火是熱,是力,是光。他不愛多說話,但常常微笑;那微笑是自然的,溫暖的。在他看,人是可以互相愛著的,除了一些成見已深,不願打開窗戶說亮話的。他對這些人卻有些憎惡,不肯假借一點顏色。世界上隻有能憎的人才能愛;愛憎沒有定見,隻是毫無作為的角色。互生覺得青年成見還少,希望最多;所以願意將自己的生命一滴不剩而獻給他們,讓愛的宗教在他們中間發芽滋長,讓他們都走向新世界去。互生不好發議論,隻埋著頭幹幹幹,是儒家的真正精神。我和他並沒有深談過,但從他的行事看來,相信我是認識他的。

互生辦事的專心,少有人及得他。他辦立達便飲食坐臥隻惦著立達,再不想別的。立達好像他的情人,他的獨子。他性情本有些捐介,但為了立達,也常去看一班大人先生,更常去看那些有錢可借的老板之類。他東補西湊地為立達籌款子,還要跑北京,跑南京。有一回他本可以留學去,但丟不下立達,到底沒有去。他將生命獻給立達,立達也便是他的生命。他辦立達這麼多年,並沒有讓多少人知道他個人的名字;他早忘記了自己。現在他那樣壯健的身子到底為立達犧牲了。他殉了自己的理想,是有意義的。隻是這理想剛在萌芽;我們都該想想,立達怎樣才可不死呢?立達不死,互生其實也便不死了。

一九三三年,七月哀念

鄭振鐸同誌

俞平伯

鄭振鐸同誌的死,為中國和國際文化界人士所同聲惋歎,原不僅僅他的朋友們;但在他熟朋友中間,更覺得這是無可彌補的損失。

他死得這樣突然,我聽到這壞消息,隻覺心頭受了重重的一擊。說悲、恐、驚,都還不太恰當。

一般說來,總該是震驚沉痛罷。人生是這樣的有缺陷。你有了驚恐悲哀,若不借語言文字表現出來,就好像心裏短少點什麼,又好像少做了一件對得起人的事情;但是如把它表現出來,那麼,你的真情有時就會被這表情達意的工具所限製住了。不能期望讀者都來了解言外之意。我雖寫這一篇小文,不得不為之躊躇。

當然,人生另有比這大得多的缺陷,古語所謂“彩雲易散琉璃脆”。像振鐸這樣興高采烈,活潑前進,對一切人和事都嚴肅認真,卻又胸無芥蒂的大孩子,誰想得到他會有這樣不幸的遭遇。比之樂曲,在旋律上是極端不調和的。如深思力索下去,真會叫你發癡。他比我整大了一歲;看起來卻至少比我年輕兩三歲;換句話說,他雖整整活了六十歲,隻差兩個月,實在還是個青年哩。光風霽月的神情,海闊天空的襟懷,將永遠活在凡認識他的,無論新知舊友的記憶裏。人卻一去不複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