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振鋒的生平,難道沒有可敘述的?我們正不必替他誇張,他在中國文藝界和文化界總有過不小的貢獻,留待將來的論定。我深深感覺著,最難得的是他的天真。所謂“問世漸深,天真愈減,”雖不必是一個公式,至少,一個人大概不免這樣。振鐸亦花甲年華了,卻老是這樣的天真。他心裏的青春和他麵貌上的青春,一般的可愛。他也有不少的缺點。其中有些,果然是真的。其另一些,一半由於天真所造成的,但在人世裏,不能不說它是缺點罷了。舉個例子來說,如他有點輕易許人,又似嫉惡過嚴,好像輕率,又好像感情用事,意氣用事。隨你怎樣說他都行。但不可埋沒的,是他愛人的真心。惟其愛人深切,所以容易為他們歡欣,也容易為他們生氣了。這在朋友中間,比較容易理解的。
對我來說,他比我先進,也是我的畏友之一。在“二十年代”中,為了愛國運動,我們之間曾有過一陣爭辯。當然,那時候大家都是孩子氣,他卻比我早認透了帝國主義凶惡的麵貌,而革命的第一步就是“反帝”。他接觸人民革命的實踐也比我早,也比我積極。1952年以後,在文學研究所,他應當是我的領導人,大家還和從前一樣,老朋友般的相處著。他過於信任我了,有時我不免辜負他的期待,至今歉然。我有好處,他不放過讚美我的機會,我有缺點,他也不客氣地對我說。如他常說:“平伯,你不能這樣子。”記得今年春天,在他的黃化門寓所茗話,雖隻短短的一會兒,對我卻是永遠不能,也是不該忘記的。
人人都一往而不返。但他的一往不返,顯得這樣兀突,使後死者殊難為懷。我隻寫了一副短短的挽聯:
兩杯清茗,列坐並長筵,會後分襟成永別。
一角小園,同車曾暫賞,風前揮涕望重雲。
幾十年的交誼,實非短短的儷偶文字所能包括的;所以這裏隻敘說他和我最後兩麵的情形:第一次在十月八日,第二次在十三日,到十七日他就死了。
話說得很平常,卻需要一點注釋。上聯是:文學所開會,大都拚著許多長條案,上麵鋪著白布。所裏隻供給白開水。振鐸喜歡吃茶,常帶著一小匣茶葉。他喜歡和老朋友們坐在一起,往往把他攜來的葉子放一點點在我們的茶杯裏。十三日我在所中,時間比平日略早些。振鐸也就來了,遂在他的辦公室小坐。他沏了兩杯茶,開會的時刻也就到了,茶還沒有喝什麼,覺得很可惜。我們便各人攜了一隻茶杯、一個茶碟,上樓去開會,仍舊並坐在一排。我因那日下午還有教課,先走了一步。會尚未散,也沒有能夠向他握別。誰知這是最後的一麵!隻有天知道。
下聯是:比這次稍早一點的上星期三,也一樣的開會,一樣的並坐吃茶,卻有伯祥。會散後一同搭乘鐸兄的車回城。他要順途到他的寶禪寺街的新居看看,我們也跟了去。這是所老房子;相當大,池廊亭榭都有,卻黯淡了。裏邊正搬進了許許多多的書籍。有的地方,書架排得這樣擠,人要扁著身子才能勉強通過。有一位同誌,在那邊招呼。廳很寬敞,前麵伸出一大方塊暗廊沿,大約叫抱廈罷。振鐸還說,這裏可以借你們昆曲社做曲會。又說,不久他們就要搬家,等他從國外回來,就到新房了裏來了。這大屋,他大概一天也沒有住過的,我想。
挽聯做得不好,哀感卻是真實的。但感情雖然真實,能夠借這個表現出來麼?恐怕不能。下聯結句,以碧落代黃泉。要從漫漫的太空裏去找長逝的故人,明知這是癡想,有時卻由不得自己這樣抬頭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