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懷念故人(5)(2 / 3)

再說追懷故人,與其用深悲極痛那樣的套話,還不如說淡淡的悲哀嗬。這樣的悲哀,它倒的確不妨礙我們的日常生活和工作。但雖說是淡嗬,卻會悄悄地,暗暗地,偷偷摸摸地向你襲來,使你有時惘惘然,若有所失,有時木木然發呆等等。假如警覺地仔細尋去,又好像沒有什麼了。

振鐸愛書成癖。萬券楹書身後不知怎麼樣了。他生前曾說,可以捐給公社開辦一個圖書館。我想不久一定會有妥善的安排的。記得古詩有雲:“亡書久似憶良朋”,恕我倒過來用,今後,我將時時追念這一本永遠找不回來的好書。

一九五八年十一月十三日

記盧冀野

梁實秋

他體肥,臃腫膨,走不了幾步路就氣咻咻然,年紀輕輕就蓄了稀疏可數的幾根短須。人皆稱之為胖子,他不以為忤,總是哼哼兩聲作鷺鷥笑。有時候他也會無緣無故的從喉嚨裏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他的衣履從來是不整齊的,平日是一襲皺褶的長袍,項下紐扣忘記扣起乃是常事。破鞋破襪上麵蒙著一層灰土。看他那樣子,活像是江湖上賣卜看相一流的人士。

他是南京國立東南大學的高材生,吳梅(臒安)先生的得意弟子。我在民國十一二年間就認識他。那一年我路過南京,順便拜訪時常通信而尚未晤麵的胡夢華先生,他邀了盧冀野和我一同相會,喝高粱酒,吃花生豆腐幹,那時候我們都還是大學未畢業的學生,意氣甚豪。我當時就覺得這個胖子不是一個尋常人。別瞧他一副邋遢相,他有才氣。不知是別人給他的封號,還是他自己取的,號稱“江南才子”。

南京一會,匆匆幾年過去,我從美國歸來在南京東南大學執教,他來看過我幾次,依然是那樣的風采。

抗戰期間我們在四川見麵,往來較多。他在北碚國立禮樂館為編纂,製禮作樂,分為二組,他掌管禮組。館長是戴傳賢先生,副館長為顧毓先生,都是掛名遙領,實際上在抗戰期間還有什麼閑情逸致來製禮作樂?我戲問他:“吾聞之,‘修身踐言,謂之善行,行修言道,禮之質也。’先生何行何道,而敢言禮?”他嘿嘿一笑,說:“你不知道麼,‘禮失而求諸野’?”因此他把他居住的幾間破房子題做“求諸室”。禮樂館辦公室樓上注著三個人,楊蔭瀏先生,楊仲子先生,楊憲益先生。冀野就說:“此三羊開泰也,吉。”

冀野在國立編譯館兼任編纂,參加大學用書編輯委員會,但是實際工作是請了兩名本地刻書的工人,由他監督刻木板。經館方同意,刻一部《全元曲》,作為《全宋詞》的姊妹篇。這工程浩大,一天連寫帶刻可以完成兩頁,可是累積起來一年可以完成七百多塊木板,幾年便堆滿一間屋。這種古色古香的玩意兒,於抗戰烽火連天中在後方慢慢的進行。勝利時工作尚未完成,那堆木板不知是否逃過了當柴燒的一厄?於刻元曲之外,冀野也因此乘便刻了幾部他私人所喜愛的詞曲,名之為《飲虹叢書》。

冀野膺選為國民參政會參政員,他很高興,大襟上經常掛著參政會的徽章,出入編譯館禮樂館,大家為之側目。他有一天對我說:“參政可矣,何必加一‘員’字?曆宋元明清均置參政,不聞稱員,民初亦有參政院,皆稱參政。今加員字,反為不美。”我告訴他,“此會乃臨時性質,既稱會,其組成份子當然是員了。老兄真有意參知政事耶?”他笑而不答。第三屆參政會他未獲連任,意殊怏悒,李清悚先生調侃他說:“先生名盧前,今則成為盧前參政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