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政會組華北慰勞視察團,冀野與我均被派參加,因此我們有兩個月的共同起居的機會。他生性詼諧,一肚皮笑話,葷素皆備,關於他下巴頦上的幾根騷羊胡子就有十個八個,不知他是怎麼搜集來的。他愛吐痰,關於吐痰的又有十個八個。我們到了西安,我約他到菊花園口厚德福吃飯,我問他要吃什麼,他說:“一鴨一魚足矣。”好,我就點了一隻烤鴨一條醬汁魚。按說四五個人都吃不了,但是他伸臂挽袖,獨當重任,如風卷殘雲,連呼“痛快,痛快。”他的酒量甚豪,三五斤黃酒不算回事。
我們由西安到洛陽去,冀野、鄧飛黃和我三個人在陝縣下車,自告奮勇,渡黃河上中條山。事前李興中師長告訴我們,到中條走一遭,九溝十八坡,隻能騎馬,山路崎嶇,形勢很險,要三四天的工夫。我們年輕膽壯,賈勇出發。在茅津渡過河之後就要騎馬。冀野從來沒有騎過馬,而軍中馬匹都是又小又瘦的那種類型,而且不是頂馴順的,冀野的塊頭大,經馬夫扶持勉強爬上馬背,已經有搖搖欲墜之勢。拍照之後,一聲吆喝,馬隊開始前進。沒走幾步遇到一片酸棗林,下有積水,隨行的馬夫繞道步行,這時候冀野開始感到惶恐,馬低下頭去飲水,使得他摟著馬的脖頸銳聲大叫,這一摟一叫不打緊,馬驚了。一馬驚逸,所有的馬跟著狂奔。冀野倒臥在地,我在馬上隻聽得耳畔風聲呼呼的響,趕緊低頭躲避多刺的棗枝。鄧飛黃從後麵追趕上來對我呼喊:“不要怕,夾緊兩腿,放鬆韁繩!”我的馬跳躍一道土溝時我被顛落在地上了。鄧飛黃也自動的滾鞍下馬。幾匹馬摔掉了鞍轡跑得更快,一口氣奔回營部。營部的人看到幾匹失鞍的識途老馬狼狽而回,心知不妙,立即派人救援,隻見我們三個在荒野中踉蹌緩步。當晚過夜,第二天營部人員說我們要開始爬山,鑒於冀野肥胖過人,特別給他備了一匹騾子,比較穩定而且能載重,不料騾子高大,他爬不上去,幾個人推送也無法上去,最後找到路邊一塊巨石,讓他站在石上,幾人攙扶之下才跨上了騾背。入山不久,冀野在騾背上搖搖晃晃,大汗淋漓,渾身抖顫如肉凍,無法繼續前進。三人會商,決定派人送他回去。於是他廢然單獨折返。後來我在他的房間牆上看見掛著一幀放大的照片,他題字曰:盧冀野馬上之雄姿。
冀野才思敏捷,行旅中不忘吟詩作曲。每到一處,就寢前必定低聲的搖頭晃腦苦吟一陣,拿出隨身攜帶的紙筆硯墨,多半是寫一闋曲子,記述他一天的見聞感想。我問他為什麼偏愛作曲,較少詩詞。他說,曲的路子寬,像是白話,正字之外可加襯子,韻也較寬,東冬、江陽等皆合並,四聲亦可通押,應該算是很進步自由的詩體。我也相當同意他的看法。不過曲在平仄和音韻上很有講究,和音樂歌唱不可分離,亦非易工之事。他於此道確是造詣甚深。
勝利後大家紛紛還鄉,他也回到了南京。他對南京有無比的熱愛。勝利之初大家偶爾議論將來首都所在是否還是龍蟠虎踞的南京,有人說北平較勝,也有人說西安不錯,誰若是說起曆來建都南京者皆享祚不久,他必紅頭漲臉的憤形於色。我還鄉路過南京,他特邀我和李清悚等到南門外一家回回館吃他吹噓已久的什麼糟蒸鴨肝。他歎一口氣說:“不是從前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