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母性和易,但有時也很強毅,雖然家裏也很窘迫,但到底要比別房略為好些,以是有些為難的本家時常走來乞借,總肯予以通融周濟,可是遇見不講道理的人,卻也要堅強的反抗。清末天足運動興起,她就放了腳,本家中有不第文童,綽號“金魚”的頑固黨揚言曰,“某人放了大腳,要去嫁給外國鬼子了。”她聽到了這話,並不生氣,去找金魚評理,卻隻冷冷的說道:“可不是麼,那倒真是很難說的呀。”她晚年在北京常把這話告訴家裏人聽,所以有些人知道。我將這事寫在《魯迅的故家》的一節裏,我的族叔冠五君見了加以補充道:
“魯老太太的放腳,是和我的女人謝蕉蔭商量好一同放的。金魚在說了放腳是要嫁洋鬼子的話以外,還把他們稱為妖怪,金魚的老子也給她們兩個加了‘南池大掃帚’的稱號,並責備藕琴公家教不嚴,藕琴公卻冷冷的說了一句,‘我難道要管媳婦的腳麼?’這位老頑固碰了一鼻子的灰,就一聲不響的走了。”所謂金魚的老子即《故家》裏五十四節所說的椒生,也就是冠五的先德藕琴公的老兄,大掃帚是罵女人的一種隱語,說她要敗家蕩產,像大掃帚掃地似的,南池乃是出產掃帚的地名。先母又嚐對她的媳婦們說:
“你們每逢生氣的時候,便不吃飯了,這怎麼行呢?這時候正需要多吃飯才好呢,我從前和你們爺爺吵架,便要多吃兩碗,這樣才有氣力說話呀。”這雖然一半是戲言,卻也可以看出她強健性格的一斑。
先君雖未曾研究所謂西學,而意見甚為通達,嚐謂先母曰,“我們有四個兒子,我想將來可以將一個往西洋去,一個往東洋去留學。”這個說話,總之是在癸巳至丙申(一八九三至九六)之間,可以說是很有遠見了。那時人家子弟第一總是讀書趕考,希望做官;看看這個做不到,不得已而思其次,也是學幕做師爺;又其次是進錢店與當鋪,而普通的工商業不與焉,至於到外國去進學堂,更是沒有想到的事了。先君去世以後,兒子們要謀職業,先母便陸續讓他們出去,不但去進洋學堂,簡直搞那當兵的勾當,無怪族人們要冷笑這樣的說了;便是像我那樣六年間都不回家,她也毫不嗔怪。她雖是疼愛她的兒子,但也能夠堅忍,在什麼必要的時候,我還記得在魯迅去世的那時候,上海來電報通知我,等我去告訴她知道,我一時覺得沒有辦法,便往北平圖書館找宋紫佩,先告訴了他,要他一同前去。去了覺得不好就說,就那麼經過了好些工夫,這才把要說的話說了出來,看情形沒什麼,兩個人才放了心。她卻說道:“我早有點料到了,你們兩個人同來,不像是尋常的事情,而且是那樣遲延盡管說些不要緊的話,愈加叫我猜著是為老大的事來的了。”將這一件與上文所說的“一幅畫”的事對照來看,她的性情的兩方麵就可全然明了了。
先母不曾上過學,但是她能識字讀書。最初讀的也是些彈詞之類,我記得小時候有一個時期很佩服過左維明,便是從《天雨花》看來的,但是那裏寫他劍斬犯淫的侍女,卻又覺得有了反感了。此外還有《再生緣》,不過看過了沒有留下什麼記憶。隨後看的是演義,大抵家裏有的都看,多少也曾新添一些,記得有大櫥裏藏著一部木板的《綠野仙蹤》,似乎有些不規矩的書也不是例外。至如《今古奇觀》和《古今奇聞》,那不用說了。我在庚子年以前還有科舉的時候,在“新試前”趕考場的書攤上買得一部《七劍十三俠》,她看了覺得喜歡,以後便搜尋它的續編以至三續,直到完結了才算完事。此後也看新出的章回體小說,民國以後的《廣陵潮》也是愛讀書之一,一冊一冊的隨出隨買,有些記得還是在北京所買得的。她隻看白話的小說,雖然文言也可以看,如《三國演義》,但是不很喜歡,《聊齋誌異》則沒有看過。晚年愛看報章,定上好幾種,看所登的社會新聞,往往和小說差不多,同時卻也愛看政治新聞。我去看她時,輒談段祺瑞吳佩孚和張作霖怎麼樣,雖然所根據的不外報上的記載,但是好惡得當,所以議論都是得要領的。
先母的誕日是照舊曆計算的,每年在那一天,叫飯館辦一桌酒席給她送去,由她找幾個合適的人同吃,又叫兒子豐一照一張相,以作紀念。一九四二年十二月二十六日為先母八十六歲的生日,豐一於飯店為照相,及至曬好以後,先母乃特別不喜歡,及明年去世,唯此相為最近所照,不得已遂放大用之於開吊時,一九四三年四月份日記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