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北大回憶(2)(1 / 3)

綜計我居北京大學校長的名義,十年有半;而實際在校辦事,不過五年有半,一經回憶,不勝慚悚。

北京大學預科第一類的三年茅盾

中學畢業後,擺在我麵前的就是以後的求學問題。母親早有個計劃。外祖母給她的一千兩(大約等於當時的銀幣1500元),存在本鎮的錢莊上,至此時連本帶息共約7000元之數。母親把7000元分作兩股,我和弟弟澤民各得其半,即3500元。因此,她認為我還可以再讀書三年。中學畢業,當然要考大學。母親本訂閱上海《申報》,《申報》廣告欄上登有上海及南京的大學或高等學校招生的廣告,也登著北京大學在上海招考預科一年級新生的廣告。母親因為盧表叔此時在北京財政部工作,我若到北京,盧表叔會照顧我,因此,她就決定我去北京大學求學。7月下旬我到上海,住在堂房祖父開的山貨行中(他是曾祖父八個兄弟中最小一個兄弟的兒子)。這時我才知道北京大學預科分第一類和第二類。第一類將來進本科的文、法、商三科,第二類將來進本科的理工科。報第一類的,隻考國文與英文。我自知數學不行,就選擇了第一類。

考試分兩天,都在上午。第一個上午考國文,不是作一篇論文而是回答幾個問題。這些問題是中國的文學、學術的源流和發展。第二個上半天考英文,考題是造句、填空(即一句英語,中空數字,看你填的字是否合格,合格了也還有用字更恰當更優美之別)、改錯(即一句中故意有錯字,看你是否能改正,或改得更好)、中譯英、英譯中。最後還有簡單的口試。

我回家後,天天留心看《申報》。因為被錄取者將在《申報》廣告欄刊登姓名。等了約一個月,果然刊登出來了,卻是沈德鳴,家裏猜想鴻鳴字形相近,故而錯了。幸而不久,學校來了通知,這才知道我考了北京大學預科第一類。

這是1913年夏。北京大學由京師大學堂改名為北京大學後第一次招收預科生,而且第一次到上海來招生,這對於長江以南各省中學畢業生想考北京大學者,是一大方便。

這年我虛歲18,實歲17。

四叔祖在上海遇到一家姓謝的,敘述家世,原來這姓謝的父親也和曾祖父同在梧州做官,因而彼此間憑此世誼,往來親密。四叔祖知道謝家一個兒子名喚硯穀的,也考取了北京大學預科,就約他和我同乘輪船到天津再轉乘火車到北京。謝家十分願意。四叔祖就寫信通知母親。母親正愁我路上少伴,得信後十分高興,並函四叔祖約定於9月間動身。

我屆時到了上海,也住在四叔祖那裏,等待謝硯穀。那個大商人知道我是去北京求學的,對我很客氣,派人陪我到處玩玩。上次來考預科時,我曾住在堂房叔祖的山貨行裏,這次我又來了,理應拜見他老人家。

這樣,熱鬧地過了二三天,然後同謝硯穀乘輪北上。在這二三天內,我跑遍了上海各書坊,無意中買到一部石印的《漢魏六朝百三家集》。

在三日三夜的海程中,我與謝硯穀相處極熟。謝比我大二三歲,人情世故相當熟練。他見我經常翻閱那部百三家集而感到驚異,我也為他朗誦的吳梅村的《圓圓曲》和樊樊山的《前彩雲曲》與《後彩雲曲》而感到同樣的驚異。“書不讀秦漢以下”是我的教條,自然不知明末的吳梅村與晚清的樊樊山。我與謝硯穀恰好走了個反麵。他是未嚐讀秦漢以上的書,我是未嚐讀元、明以後的書。這三日三夜的海程,成就了我和謝互相補課的機會,至少在我這方麵是這樣的。

我知道謝的姐夫在天津做官,謝也知道我有親戚在天津海關工作,屆時雙方都會到碼頭接待我們。

船到天津碼頭時已是暮靄迷蒙,果然雙方都來了,我和那個親戚從沒見過麵,是祖父寫信告訴他的。現在卻由謝硯穀把我介紹給我的親戚,彼此不免大笑。謝的姐夫說,開學日期還有四五天,不如在天津玩一兩天再進京吧。

於是我住在親戚家裏,謝住在姐夫家裏。第二天上午,我與親戚到謝的姐夫家裏閑談。謝的姐夫問我:“聽說你有個表叔在財政部,是僉事呢,還是司長?”我答,不大明白。我的親戚說,出去玩玩吧。但天津沒有可供遊玩的公園之類。路過一叢洋樓,謝的姐夫說,這是南開大學。中午到了,我的親戚提議上館子。……我的親戚同謝的姐夫爭付酒飯錢,結果,二人平分。此時已近黃昏,我的親戚提議聽戲。……於是進了一個戲園,隻見舞台前擺著二三十條狹而長的木板凳,已有人坐在那裏,卻是斜欠著身子,把耳朵對著舞台。後來知道南方人叫“看戲”,而北方人叫“聽戲”,所以耳朵對著舞台。我們一行四人,也揀空位坐定。此時戲園中人聲嘈雜,我的親戚和謝的姐夫也在議論今晚的戲目,台上正演武打戲,鑼鼓喧天,可是我竟坐在這窄條凳上睡著了。

第二天我和謝硯穀進京,火車在崇文門車站停下,盧桂芳(他是盧表叔的兒子,那時在北京讀中學,他比我小幾歲,大名樹森,表字奉璋)帶了兩個男當差正等著呢。

盧表叔早知道我和謝硯穀作伴來京,料想行李必多,所以派了兩個男當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