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北大人物(9)(1 / 2)

召妻季淑是績溪程氏,我在胡先生座中如遇有徽州客人,胡先生必定這樣的介紹我:“這是梁某某,我們績溪的女婿,半個徽州人。”他的記憶力特別好,他不會忘記提起我的嶽家早年在北京開設的程五峰齋,那是一家在北京與胡開文齊名的筆墨店。

胡先生酒量不大,但很喜歡喝酒。有一次他的朋友結婚,請他證婚,這是他最喜歡做的事,筵席隻預備了兩桌,禮畢入席,每桌備酒一壺,不到一巡而壺告罄。胡先生大呼添酒,侍者表示為難。主人連忙解釋,說新娘是Temperance Lesgus(節酒會)的會員。胡先生從懷裏掏出現洋一元交付侍者,他說:“不幹新朗新娘的事,這是我們幾個朋友今天高興,要再喝幾杯。趕快拿酒來。”主人無可奈何,隻好添酒。

事實上胡先生從不鬧酒。二十年春,胡先生由滬赴平,道出青島,我們請他到青島大學演講,他下榻萬國療養院。講題是《山東在中國文化裏的地位》,就地取材,實在高明之至,對於齊魯文化的變遷,儒道思想的遞嬗,講得頭頭是道,聽眾無不歡喜。當晚青大設宴,胡先生趕快從袋裏摸出一隻大金指環給大家傳觀,上麵刻著“戒酒”二字,是胡太太送給他的。

胡先生交遊廣,應酬多,幾乎天天有人邀飲,家裏可以無需開夥。徐誌摩風趣地說:“我最羨慕我們胡大哥的腸胃,天天酬酢,腸胃居然吃得消!”其實胡先生並不欣賞這交際性的宴會,隻是無法拒絕而已。二十年六月二十一日胡先生寫信給我,勸我離開青島到北大教書,他說:“你來了,我陪你喝十碗好酒!”

胡先生住上海極司菲爾路的時候,有一回請“新月”一些朋友到他家裏吃飯,菜是胡太太親自做的——徽州著名的“一品鍋”。一隻大鐵鍋,口徑差不多有一,熱騰騰的端了上桌,裏麵還在滾沸,一層雞,一層鴨,一層肉,點綴著一些蛋皮餃,緊底下是蘿卜白菜。胡先生詳細介紹這一品鍋,告訴我們這是徽州人家待客的上品,酒菜、飯菜、湯,都在其中矣。對於胡太太的烹調的本領,他是讚不絕口的。他認為另有一樣食品也是非胡太太不辦的,那就是蛋炒飯——飯裏看不見蛋而蛋味十足,我雖沒有品嚐過,可是我早就知道其做法是把飯放在攪好的蛋裏拌勻後再下鍋炒。

胡先生不以書法名,但是求他寫字的人太多,他也喜歡寫。他做中國公學校長的時候,每星期到吳淞三兩次,我每次遇見他都是看到他被學生們裏三層外三層的密密圍繞著。學生要他寫字,學生需要自己備紙和研好的墨。他未到校之前,桌上已按次序排好一卷一卷的宣紙,一盤一盤的墨汁。他進屋之後就伸胳膊挽袖子,揮毫落紙如雲煙,還要一麵和人寒暄,大有手揮五弦目送飛鴻之勢。胡先生的字如其人,清臒削瘦,而且相當工整,從來不肯作行革,一橫一捺都拖得很細很長,好像是伸胳膊伸腿的樣子。不像瘦金體,沒有那一份勁逸之氣,可是不俗。胡先生說起蔡孑民先生的字,也是瘦骨嶙峋,和一般人點翰林時所寫的以黑大圓光著名的墨卷迥異其趣,胡先生曾問過他,以他那樣的字何以能點翰林,蔡先生答說:“也許是因為當時最流行的是黃山穀的字體罷!”

胡先生最愛寫的對聯是“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認真的做事,嚴肅的做人。”我常惋惜,大家都注意上聯,而不注意下聯。這一聯有如雙翼,上聯教人求學,下聯教人做人,我不知道胡先生這一聯發生了多少效果。這一聯教訓的意味很濃,胡先生自己亦不諱言他喜歡用教訓的口吻。他常說:“說話而教人相信,必須斬釘截鐵,咬牙切齒,翻來覆去的說。聖經裏便是時常使用Verily,Verily以及Thou shalt等等的字樣。”胡先生說話並不武斷,但是語氣永遠是非常非常堅定的。

趙甌北的一首詩“李杜詩篇萬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也是胡先生所愛好的,顯然是因為這首詩的見解頗合於提倡新文學者的口味。胡先生到台灣後,有一天我請他到師大講演,講的是《中國文學的演變》,以六十八高齡的人猶能談上兩個鍾頭而無倦色。在休息的時間,《中國語文》一月刊請他題字,他題了三十多年前的舊句:“山風吹散了窗紙上的鬆影,吹不散我心頭的人影。”

胡先生畢生服膺科學,但是他對於中醫問題的看法並不趨於極端,和傅斯年先生一遇到孔庚先生便臉紅脖子粗的情形大不相同。(傅斯年先生反對中醫,有一次和提倡中醫的孔庚先生在國民參政會席上相對大罵幾乎要揮老拳。)胡先生篤信西醫,但也接受中醫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