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先生對於禪宗的曆史下過很多功夫,頗有心得,但是對於禪宗本身那一套奧義並無好感。有一次朋友宴會飯後要大家題字,我偶然的寫了“無門關”的一偈,胡先生看了很吃一驚,因此談起禪宗,我提到日本鈴木大拙所寫的幾部書,胡先生正色說:“那是騙人的,你不可信他。”
記鬱達夫
唐
我初睹鬱達夫、王映霞夫婦風采,是在一九三四年一月六日第一次會見魯迅先生的宴會上。那次《自由談》編輯黎烈文請客,一來約請經常寫稿的人歲首歡聚,隨意閑談,二則就為鬱達夫夫婦餞行。那時達夫先生已經移家杭州,住在大家路場官弄,但一九三四年元旦他們是在上海度過的,當天下午打算遄返杭州,再有一個多月,便是陰曆年底,家家戶戶,已在準備過甲戌春節了。
我和許多青年一樣,讀過名震一時的《沉淪》,不過說實在話,自己並不十分愛讀這部書,我愛讀的是達夫先生的散文,特別是遊記,稍後——一九三四年六月出版的《屐痕處處》,一見書名便使我喜歡。再就是他的舊詩,《釣台題壁》不必說了,“九一八”後,報刊上陸續發表他的一些感時詩,情意真切,使我十分心折。例如《青島雜事詩》第一首:
萬斛濤頭一島青,
正因死士義田橫。
而今劉豫稱齊帝,
唱破家山飾太平。
悲憤憂鬱,一枝筆橫掃敵、偽、頑三個方麵,詩人的愛國情杯也有所表達。寥寥數語,深入肌理。因此我喜歡他的遊記和舊體詩,甚於他的小說。不過我們的讀書會裏有個同事,卻是“鬱達夫迷”,一部《沉淪》不知讀了多少遍,凡是達夫文章,片紙隻字,他都背得滾瓜爛熟。鬱達夫追求王映霞,雖然報上登過消息,但詳細情節卻是他告訴我的。我對這類戀愛故事不感興趣。不過新聞人物,近在眼前,自然也不能視若無睹了,好在客人尚未到齊,正有時間讓我一麵聊天,一麵對他們細細端詳。
達夫先生大概還不滿四十歲吧,看去比較清臒,頭發叢長,眼睛又細又小,額部稍窄,雙頰瘦削,穿一件青灰色袍子,態度瀟灑,很有點名士風流的氣派。映霞女士比他年輕得多,體態勻稱,真所謂增之一分則太肥,減之一分則太瘦,兩眼灼灼有神。不知怎的,我總覺得與其說她長得美,不如說她長得有風度,是一個舉止大方、行動不凡的女人。難怪達夫先生一見傾心,如醉似癡,顛倒至於發狂的地步。我見到他們的時候,這對夫婦正過著婚後最幸福的生活,你憐我愛,形影不離。
除主人黎烈文外,這時到席的已有鬱達夫、王映霞夫婦、魯迅、阿英和我,我們一麵閑聊,一麵等待。映霞女士很少說話。接著而來的是胡風、徐懋庸、陳子展、曹聚仁諸先生。最後到達的是林語堂、瘳翠鳳夫婦。她們似乎早已熟識,王映霞找到了談話對象,雖然沒有懈怠同席的人,卻更多地去同林夫人瘳翠鳳低語,竊竊地談著似乎隻屬於女人們的私房話了。
那天魯迅先生興致很好,說話不少,其次是鬱達夫和陳子展兩先生,不過談得最多的還是林語堂。中外古今,滔滔不絕。古益軒是湖南采館,當時上海請客,喝的一般都是黃酒。主人要菜館準備了上好的紹興酒,殷勤勸客,達夫先生喝得多了一點,王映霞頻頻以目止之,沒有收效,她便直接阻攔主人,說達夫近來身體不好,聽從醫生囑咐,不能過飲。主人自然從命,達夫先生麵露不愉之色。陳子展從旁打趣說:
“到底是醫生的命令,還是太太的命令呢?”
達夫苦笑了。王映霞講了一個故事,她說婚後不久,有一段時間他們住在靜安寺附近嘉禾裏,寒冬十二月的一天,有個朋友約達夫去浴室洗澡,洗完同去吃飯,直到午夜不見回來。映霸通宵沒有合眼。天剛黎明,聽到緊急的叩門聲,一個陽生人扶著滿身冰雪的達夫進入屋內,原來他醉倒在嘉禾裏街口上,擁著冰雪睡了半夜,一件皮袍子凍成了氈塊。王映霞從此立下“禁令”:凡是約鬱達夫出去吃飯或喝酒,必須負責將他伴送回家,如果沒有人保證的話,就不許他出門。
這是真的。後來達夫先生多次由杭來滬,都由王映霞偕同,即使這樣,他有時也要設法躲開映霞,偷偷地找朋友上酒店去。酒成了他們最初發生裂痕的原因之一。我也和他一起上過酒店,但我不會喝酒,隻能陪著他聊天,吃花生米,他說這是罰我受苦刑,我說聽他談話是一種樂趣,這樣的苦刑受起來心甘情願。但我畢竟夠不上做他的酒友,慢慢地,他就隻找能喝酒的人,不來找我了。
達夫先生學貫中西,聽他談話確是一種享受,他講外國文學,從希臘、羅馬一直談到近代,淵博精辟,時有獨到之見。我簡直插不上嘴。其時我正迷上黃仲則,一部《兩當軒集》常在手頭。達夫先生是黃景仁的愛好者,他的詩受黃仲則、龔定庵影響最多,這兩個人都以七言見長,鬱達夫的好詩大都也是七言。每縫見麵,我們沒有一次不談黃仲則,尤其是他的《都門秋思》詩。達夫欣賞詩意的淒苦,我以為重要的是詩人的寂寞之感。中國文人一向分為兩類:“狂”和“狷”。《論語》裏說:“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仲則詩學李白,有點“狂”,但他也有“狷”的一麵,寂寞之感來自他的落落寡合的性格。如果不是“有所不為”,他就不至於這樣潦倒、這樣淒苦了。達夫先生同意我的觀點。他讀書多,對“狂”和“狷”又有許多發揮,給人以聞之憬然的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