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通史》是英文本,講授者是英國公使館秘書嘉特萊先生。他是一個高大的人。他講到羅馬的凱撒,將兩手向前胸的上衣領口裏一插,儼然有凱撒大帝之風。他的講授以寫黑板為主。他在黑板上寫的注解,我不僅用心抄錄下來,並且刻意模仿他的字跡。他的粉筆用得那樣圓轉如意,每一行理整齊的。每一字是一筆不苟的。每一筆是亮白的。我從抄錄中,得益不少。
有一次,郭先生的英文課小考。我仿嘉特萊的通史注解,寫成一短篇論文,作為答案。郭先生給我零分,並在發還考卷時,當場申斥,說我抄書。我吃了一次虧,卻又說不出。
法文是第二外國語。教授是湖北同鄉賀之才先生。他的太太是法國人。他的法語自然是好的,但是他更好的技術是打台球。他教我們的法文課卻是稀鬆的。
三、中國文學與史學
中國曆史的講授者是一位福建人楊先生。他發出大量的鉛印講義,但是他在講台上開講是很少人聽懂的。我隻聽見他說“夜——過——咧”。除此以外,聽不出一字一句。當然,福建同學是懂得的。
國學的講授者沈尹默先生,和文字學的沈兼士先生,都是章太炎先生的門下士。民國初年北京的文史學界的泰鬥都出於太炎先生之門。他們兩位是其中錚錚者。我們同學深為敬佩,但是他們的上麵還有黃季剛先生在本科的國學門講學。我們預科學生斷乎不敢望其項背。那黃先生是傲慢無比的。
兼士先生多病,上課時少。他發給我們的講義也不多。尹默先生為人謙和,從不缺課。他叫我們買太炎先生的《國故論衡》讀習。我對這部書的內容殊不了了。那書麵之上的《或古侖魚》四個字已經夠我一認!
尹默先生給我的教益很多。他指點我們讀這樣的幾部書,就是《呂氏春秋》和《淮南子》,太史談《論六家要旨》,劉勰《文心雕龍》,劉知幾《史通》,顧亭林《日知錄》,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章實齋《文史通義》與章太炎《國故論衡》。這幾部書確能將中國文史方學的源流及其演變,擺在讀者的麵前。
我讀這幾部書的同時,又到北大圖書館借閱諸子書。這一年級讀書所得的進益可以說是不少。
四、二三年級的一斑
預科二年級及三年級可以記述之事寥寥無幾。二年級的英文課是一位英國人斯哇羅(燕子)先生講授。他的輕鬆與郭先生的嚴厲恰相對照。三年級的英文修詞學由一位美國人威爾士先生講授。我得到的益處是演說術,較其他方麵為多。
邏輯與數學都沒有進益。為了怕難,未選拉丁文,後來吃了大虧。
沈尹默先生繼續講授國學。他先講陸機《文賦》,然後選擇文史著作的一些文章,作為《文賦》每一段甚至每一句的注腳。這種講授方法,給我的益處很大。
我自修的課程,以《宋儒學案》和《明儒學案》為最得力。從這裏得知中國的學問不以知識為主,而以修養為經。
五、習氣與悔悟
我在預科三年級,先讀梁任公《明儒學案節本》,再讀《明儒學案》原書,然後讀《宋儒學案》。這時候讀這兩部書,並不是單純的求知,而是深切的悔悟。一個鄉村青年,進了首都北京,漸染一種“大爺”的習氣。由習氣轉入悔悟的過程中,宋明兩代學案給予我以莫大的啟示。
我的父親於民國六年至八年之間,任河南省汝陽道道尹。我是一個少爺,同時又是一個大爺。我在預科隻是勤學而非苦學。所謂勤學亦不過不廢學,考前列而已。到了宋明兩代學案讀過之後,才漸進於苦學。然而真實的苦學還是在家庭環境及個人生活大大的改變之後。
六、說棋
東安市場是北京大學學生閑暇消磨的勝地。我在預科二年級,住北河沿的一家出租的房子裏,同住者有同鄉瞿複璋(文琳)先生。他喜歡圍棋,我下象棋,很容易與對方吃我的老將之友人打架,但下圍棋就算是輸到三十目或四十目也打不起來。
有一天複璋勸我,可以到東安市場一座茶館的棋社去下棋了。我公然到那裏去,泡一杯茶坐下來,由複璋介紹一位棋友下起來。我們下到半路上,另一位棋友走過來,看了一下,搖了幾下頭,歎了一口氣,揚長而去。其意若曰:“孺子不可教也!”從此以後,我再也不在棋社裏坐著下棋了。
然而我也可以擺老資格。我學圍棋的時候,吳清源先生還是一個少年。這個少年已經威脅一時高手如汪雲峰,使其不敢對弈。
前麵提到賀之才的彈子打得好。其實,打彈子的高手是楊芳。宣武門外,新世界初開,有一天的夜間,楊先生在彈子房裏表演,全場觀眾不下二百人。他打三個球,一杆可打到五百至八百分,若不是手酸,就沒有打完的時候。
我練習彈子,也能打三個球,一杆可打至十幾分至二十分,後來也就作廢,不再打了。
七、論戲
民國初年,北京皮簧子與梆子盛極一時。我聽戲不少,並不懂戲,雖不懂戲,卻也有些見聞。此時最高地位屬於譚鑫培與侯俊山。如楊小樓尚在其次。梅蘭芳初露頭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