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欲圖改革,必須自環境之改造入手。重心不在表麵,而在人心。今日國家社會之所以每況愈下,根本原因,在於更治之不良,道德之墮落。如寅初回浙未久,而請寅初代謀統捐局長者,不知幾幾。且有欲寅初推薦往禁煙局者,彼輩之心理。以為寅初現正反對禁煙局則寅初推薦之人員,禁煙局不敢不留用。際此生活困難之時,在政界謀事,果屬生活問題,情尚可原。然來寅初處謀事之人,甚至預先說價,必須月薪至若幹元以上,或有其它不正當之收益者而後可。是故中國大半人民,雖其私人道德,亦有甚好者,但腦筋中實無一“公”字之印象。幫公家觀念之薄弱,已達極點。而對一己之升官發財,譬諸廁所之蒼蠅,群相鶩集。故無論何界,敬有一人稍有地位,則其親戚朋友,全體聯帶而為其屬下,家庭觀念之深切,世無其右。當知吾人對於國家社會義務,應以人民之幸福為前提,不當以個人彌補虧空或物質享受為目的。北大昔日既為群眾之導師,今而後當如何引導人民,打破家庭觀念,而易以團體觀念;打破家庭主義,而易以國家主義,恢複人生固有之犧牲精神。否則若僅有表麵之革命,恐雖經千百次,於國家於社會仍無補無事也。
且中國人民之心理,對公事家,若不相幹,可以不負責任。如寅初此次反對鴉片,時有人以“在此種社會何必做惡人”之語,來相勸勉,若寅初家中婦女,如作此語,寅初本可不加深責。然此種淺薄之語,竟發現在官吏與留學生之口。嗚呼!一人公正之勇氣能有幾何,今不以努力助鼓勵,而反以冷水澆頭,人心至此,可深浩歎!中國人以“不”字為道德,如不嫖,不賭,不飲酒,不吸煙,果屬靜止之道德,然缺乏相當之努力,與夫犧牲之精神,以盡人生應有之義務,雖方趾圓顱,實類似腐屍。西人謂Life is activity,漕,反不如截發入出,做和尚之為愈,何必在世上憂憂哉。
是故以北大之精神,犧牲於社會,對於全國,或以範圍過大,尚須相當時日。若僅浙江一省,則改造之日、誠可立而待也。欲使人民養成國家觀察,犧牲個人而盡力於公,此北大之使命,亦即吾人之使命也。舉久戰勝環境,改造人心,驅除此等奄奄待斃不負責任之習欲,諸君當與寅初共勉之!北大感舊錄(節選)
周作人
我於民國六年(1917)初到北大,及至民國十六年暑假,已經十足十年了;恰巧張作霖大元帥,將北大取消,改為京師大學,於是我們遂不得不與北京大學暫時脫離關係了。但是大元帥的壽命也不長久,不到一年光景,情形就很不像樣,隻能退回東北去,於6月中遇炸而死,不久東三省問題也就解決,北伐遂告成功了。經過一段曲折之後,北京大學宣告恢複,外觀雖是依然如故,可是已經沒有從前的“古今中外”的那種精神了,所以將這10年做為一段落,算作北大的前期,也是合於事實的。我在學校裏是向來沒有什麼活動的,與別人接觸並不多,但是在文科裏邊也有些見聞,特別這些人物是已經去世的,記錄了下來作為紀念。而且根據佛教的想法,這樣做也即是一種功德供養,至於下一輩的人以及現在還健在的老輩悉不闌入,但是這種老輩現今也是不多,真正可以說是寥落有如晨星了。
辜鴻銘北大頂古怪的人物,恐怕眾口一詞的要推辜鴻銘了吧。他是福建閩南人,大概先代是華僑吧,所以他的母親是西洋人,他生得一副深眼睛高鼻子的洋人相貌,頭上一撮黃頭毛,卻編了一條小辮子,冬天穿棗紅寧綢的大袖方馬褂,上戴瓜皮小帽;不要說在民國十年前後的北京,就是在前清時代,馬路上遇見這樣一位小城市裏的華裝教士似的人物,大家也不免要張大了眼睛看得出神的吧。尤其妙的是那包車的車夫,不知是從哪裏鄉下去特地找了來的,或者是徐州辮子兵的餘留亦未可知,也是一個背拖大辮子的漢子,同課堂上的主人正好是一對,他在紅樓的大門外坐在車兜上等著,也不失為車夫隊中一個特殊的人物。辜鴻銘早年留學英國,在那有名的蘇格蘭大學畢業,歸國後有一時也是短發西裝革履,出入於湖廣總督衙門(依據傳說如此,真偽難考)。可是後來卻不曉得什麼緣故變成那一副怪相,滿口“春秋大義”,成了十足的保皇派了。但是他似乎隻是廣泛地主張要皇帝,與實際運動無關,所以洪憲帝製與宣統複辟兩回事件裏都沒有他的關係。他在北大教的是拉丁文等功課,不能發揮他的正統思想,他就隨時隨地想要找機會發泄。我隻在會議上遇到他兩次,每次總是如此,有一次是北大開文科教授會討論功課,各人紛紛發言,蔡校長也站起來預備說話,辜鴻銘一眼看見首先大聲說道:“現在請大家聽校長吩咐!”這是他原來的語氣,他的精神也就充分地表現在裏邊了。又有一次是五四運動時,六三事件以後,大概是1919年的6月5日左右吧,北大教授在紅樓第二層臨街的一間教室裏開臨時會議。除應付事件外有一件是挽留蔡校長,各人照例是說了好些話,反正對於挽留是沒有什麼異議的,問題隻是怎麼辦,打電報呢,還是派代表南下。辜鴻銘也走上講台,讚成挽留校長,卻有他自己的特別理由,他說道:“校長是我們學校的皇帝,所以非得挽留不可。”《新青年》的反帝反封建的朋友們有好些都在座,但是因為他是讚成挽留蔡校長的,所以也沒有人再來和他抬杠。可是他後邊的一個人出來說話,卻於無意間鬧了一個大亂子,也是很好笑的一件事。這位是理科教授姓丁,是江蘇省人,本來能講普通話,可是這回他一上講台去,說了一大串叫人聽了難懂,而且又非常難過的單句。那時天氣本是炎熱,時在下午,又在高樓上一間房裏,聚集了許多人,大家已經很是煩躁的了,這丁先生的話是字字可以聽得清,可是幾乎沒有兩個字以上連得起來的,隻聽得他單調地斷續地說,我們,今天,今天,我們,北大,北大,我們,如是者約略有一兩分鍾,不,或是簡直隻有半分鍾也說不定,但是人們仿佛覺得已經很是長久,在熱悶的空氣中,聽了這單調的斷續的單語,有如在頭頂上滴著屋漏水,實在令人不容易忍受。大家正在焦躁,不知道怎麼辦才好的時候,忽然教室的門開了一點,有人伸頭進來把劉半農叫了出去,不久就聽到劉君在門外頓足大聲罵道:“混賬!”裏邊的人都愕然出驚,丁先生以為在罵他,也便匆匆的下了講台,退回原位去了。這樣會議就中途停頓,等到劉半農進來報告,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這所罵的當然並不是丁先生,卻是法科學長王某,他的名字忘記了,仿佛其中有一個祖字。六三的那一天,北京的中小學生都列隊出來講演,援助五四被捕的學生,北京政府便派軍警把這些中小學生一隊隊地捉了來,都監禁在北大法科校舍內。各方麵紛紛援助,贈送食物,北大方麵略盡地主之誼,預備茶水食料之類,也就在法科支用了若幹款項。這數目記不清楚了。大約也不會多,或者是一二百元吧;北大教授會決定請學校核銷此款,歸入正式開銷之內。可是法科學長不答應,於是事務員跑來找劉半農,因為那時他是教授會的幹事負責人,劉君聽了不禁發起火來,破口大喝一聲。後來大概法科方麵也得了著落,而在當時解決了丁先生的糾紛,其功勞實在也是很大的。因為假如沒有他這一喝,會場裏說不定會要發生嚴重的結果。看那時的形勢,在丁先生一邊暫時並無自動停止的意思,而這樣講下去,聽的人又忍受不了,立刻就得有鋌而走險的可能。當日劉文典也在場,據他日後對人說,其時若不因了劉半農的一聲喝而停止講話,他就要奔上講台去,先打一個耳光,隨後再叩頭謝罪,因為他實在再也忍受不下去了。——關於丁君因說話受窘的事,此外也有些傳聞,然而那是屬於“正人君子”所謂的“流言”,所以似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