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逖先朱逖先名希祖,北京大學日刊曾經誤將他的姓氏刊為米遇光,所以有一個時候友人們便叫他作“米遇光”,但是他的普遍的綽號乃是“朱胡子”,這是上下皆知的,尤其是在舊書業的人們中間,提起“朱胡子”來,幾乎無人不知,而且有點敬遠的神氣。因為朱君多收藏古書,對於此道很是精明,聽見人說珍本舊抄,便揎袖攘臂,連說“吾要”,連書業專門的人也有時弄不過他。所以朋友們有時叫他作“吾要”,這是浙西的方音,裏邊也含有幽默的意思。不過北大同人包括舊時同學在內普通多稱他為“而翁”,這其實即是朱胡子的文言譯,因為《說文解字》上說,“而,頰毛也。”當麵不好叫他作朱胡子,但是稱“而翁”,便無妨礙,這可以說是文言的好處了。因為他向來就留了一大部胡子,這從什麼時候起的呢?記得在《民報》社聽太炎先生講《說文》的時候,總還是學生模樣,不會留須,恐怕是在民國初年以後吧。在元年(1912)的夏天,他介紹我到浙江教育司當課長,我因家事不及去,後來又改任省視學,這我也隻當了一個月,就因患瘧疾回家來了。那時見麵的印象有點模糊記不清了,但總之似乎還沒有那英雄似的大胡子,及民六(1917)在北京相見,卻完全改觀了。這卻令人記起英國愛德華理亞(Edward Lear)所作的《荒唐書》裏的第一首詩來:
“那裏有個老人帶著一部胡子,
他說,這正是我所怕的,有兩隻貓頭鷹和一隻母雞,
四隻叫天子和一隻知更雀,
都在我的胡子裏做了巢了!”
這樣的過了將近20年,大家都已看慣了。但大約在民國二十三四年的時候,在北京卻不見了朱胡子,大概是因了他女婿的關係轉到廣州中山大學去了。以後的一年暑假裏,似乎是在民國二十五年(1936),這時的逖先在我這裏恰好留有一個照片,這照片原是在中央公園所照,正值北大招考閱卷的日子,大家聚在校長室裏,忽然開門進來了一個小夥子,沒有人認得他,等到他開口說話,這才知道是朱逖先,原來他的胡子剃得光光的,所以似乎換了一個人了。大家這才哄然大笑,這時便是許季、沈兼士、朱逖先、沈士遠、錢玄同、馬幼漁和我,一共是七個人,這裏邊的朱逖先就是光下巴的。逖先是老北大,又是太炎同門中的老大哥,可是在北大的同人中間似乎缺少聯絡,有好些事情都沒有他加入,可是他對於我卻是特別關照。民國元年是他介紹我到浙江教育司的,隨後又在北京問我願不願來北大教英文,見於魯迅日記;他的好意我是十分感謝的,雖然最後民國六年(1917)的一次是不是他的發起,日記上沒有記載,說不清楚了。
錢玄同民國二十八年1月1日上午,我被刺客所襲擊,左腹中一槍,而奇跡般地並未受傷,這案雖未破獲,卻知道是日本軍部的主使,確無疑問,這事到講到的時候再說。玄同本來是血壓主,且有點神經過敏,因此受刺激以致發病;還有湊巧的一件事,他向來並不相信命運,恰於一年前偶然在舊書裏發現有一張批好的“八字”。這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東西,大約總還是好多年前叫人批了好玩的吧,他自己也已忘記了,在這上邊批到52歲便止,而他那時候正是52歲,因為他是清光緒丁亥(1887)年生的,雖然他並不迷信,可是這可能在他心理上造成一個黑暗。
玄同於1 月17日去世,於今百日矣。此百日中,不曉得有過多少次,想要寫一篇小文給他作紀念,但是每次總是沉吟一回,又複中止。我覺得無從下筆。第一,因為我認識玄同很久,從光緒戊申在《民報》社相見以來,至今已是32年,這其間的事情實在太多了,要挑選一兩點來講,極是困難——要寫隻好寫長篇,想到就寫,將來再整理,但這是長期的工作,現在我還沒有這餘裕。第二,因為我自己暫時不想說話。《東山談苑》記倪元鎮為張士信所窘辱,絕口不言,或問之,倪元鎮曰,一說便俗。這件事我向來很是佩服,在現今無論關於公私的事有所聲說,都不免於俗,雖是講玄同也總要說到我自己,不是我所願意的事,所以有好幾回拿起筆來,結果還是放下。但是,現在又決定來寫,隻以玄同最後的十幾天為限,不多講別的事,至於說話人本來是我,好歹沒有法子,那也隻好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