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複
在影片中,Ota發過這樣的感慨:“我們從來沒有將同一天過上兩次,每天都是新的。為什麼人們如此害怕創新呢?”他的這句話正揭示出在這個機械複製時代人們個性的喪失,每個人都隻是在重複別人,在重複過去,失去突破自我、追尋理想的勇氣。那些繁雜的生活表象,經過整理之後,不過是同樣的簡單事件的多次再現。影片表麵無序的結構和生活片段的組合下,隱藏著呼應與比照。楊德昌運用蒙太奇平行剪輯和音畫對位,重組畫麵內涵,產生了巧妙的應和與豐富的意義。
影片中NJ家的生活和經曆構成了一個橫斷麵,但從YangYang到婆婆,又生成了一個曆時性的序列,正好組合成一個人的一生。YangYang就是童年的NJ,NJ是不是未來的YangYang,我們不得而知,但TingTing在重複NJ,NJ的生活也可能複製他的上一輩,或許我們真得悲觀地預計YangYang的未來會和NJ一樣。尤其是這個還未曾經曆過世事滄桑的孩子竟然就已經對社會充滿了惶惑與茫然,過早重演了NJ的苦悶與無奈,更令人對他那剛剛展開的生命抱以憂慮。《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結尾以自戕式的行為振聾發聵地宣告了一種決裂和不平,而《一一》的主人公已經全然無力去對抗近乎宿命的生活,跳不出循環的圓圈,剩下的隻有疑慮、困惑,還有日複一日的輪回產生的麻木的慣性。可以說這種絕望比《牯》來得更加深切,是一股看破生命後的徹骨寒意,一種被不斷重演的期待與失望整修得疲憊不堪的倦意。連小四/Fatty式決裂般的抗爭不僅是沒有結果的,更是毫無意義的。零亂錯落、五彩繽紛的生命表象之下就是這樣一條沒有任何希望的“末路”,這樣的結局實在是過於黯淡了。楊德昌在這部影片中的確太悲觀,他穿透了一切紛亂迷離後,餘下的隻是片中主人公們一次次地反複詠歎在重複循環的生活中逐漸僵死的靈魂:“本來以為說再過一次的話,也許會有什麼不一樣,結果,還是差不多”、“如果你醒來,看到世界還是沒有一點改變”……諸如此類的台詞在我們耳邊不斷響起,讓我們隨著他的主人公一道卷入了無法自拔的漩渦中。或許早在《恐怖分子》時期就已經奠定了楊德昌的悲觀論調,影片中那位小說家周鬱芬說:“變化是輪回的重複。”這一主題在《一一》中被發揮得淋漓盡致,當NJ與初戀情人在東京街頭約會和Ting—Ting在台北的約會通過平行剪輯交叉呈現在銀幕上時,我們最真切地感受到了原來生命隻是同一幕戲的多次重演,在繞了一大圈後,我們又回到了原地。從這個角度來說Yang—Yang確實可以感歎他也老了,因為幾十年後的他對世界、對生活或許真不會比現在的他知道得更多,現代人對生命的探索或許隻是西西弗斯式的行為。盡管婆婆那似幻似真的蘇醒赦免了Ting—Ting的大意,NJ與Ota的友誼也不乏真誠和理解,但這幾抹零散的亮色無法改變整部影片的悲涼感。楊德昌固然是已道盡了他所悟到的人生的真諦,但他把鏡頭定格在Yang—Yang那太早陷入悵惘和迷茫的臉上,讓那透過充滿傷逝感和幻滅感的憂鬱音樂久久回蕩在我們心中,真的太冰冷絕望了,絕望至欲哭無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