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雙眼井(1 / 1)

井是水之源。

為此,我常常想起幼年時的那口井。

那時我在一個鄉間小學念高小,校長是位身穿長袍布鞋布襪的老先生,都叫他惠校長。惠校長在這所親仁小學教書多年了,就連學生的家長也是他教過的學生。那會兒講天、地、君、親、師,校門口立著大成至聖的牌位,學生進校都要朝那個牌位鞠躬。可是誰也沒見過那個孔聖人什麼樣兒,因此鞠躬時隻是弓弓腰比劃比劃,還不如我們對惠校長那樣尊敬。

那時惠校長也教課,他給我們講《修身》課“人之發膚,受之父母”、“黎明即起,灑掃庭除”、“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他自己也這樣做,校園他打掃,看到掉的扣兒揀起來讓學生認領,他說一針一線當思來之不易。他還代替堂役搖鈴。那銅鈴搖起來很好聽,“鈴鈴!鈴鈴!”而且搖出的聲音不一樣,上課的鈴聲急,下課的鈴聲則緩而輕。為了防止學生掉進井裏,一到課間,惠校長守在井邊,親自為我們打水喝,水很甜,伏天喝井水極解渴。

那口井是雙眼井,井眼不大,但很圓,並排嵌在一塊青石板上。兩個吊桶一根繩,吊在一個高懸的木輪滑車上,拉著井繩一墜,兩個吊桶一上一下就打上水來了。那口井很深,就是趴在井口去看,也看不到井壁上的青苔和水中的倒影。可是泉湧的“嘩嘩”聲卻聽得非常清晰,井下有泉。有人說那井泉通著灤河,也有人說那雙眼井是渤海灣的海眼。到底有沒有海眼這麼一說,我們不知道,隻知道這雙眼井很像惠校長戴的那副水晶石眼鏡,鏡片後邊是那雙和藹可親的眼睛。可是惠校長也有發怒的時候,一發怒鏡片上就蒙上一層霧。

那時,侵華日軍就駐紮在離我校不遠的汀流河鎮上,還有不少漢奸特務。那些中國人的敗類也會說兩句日本話,一張嘴就是“八個牙路”。當時我們還聽不懂這話的意思,還以為是說有沒有“八路”。因為自從冀東鬧紅軍散了之後,那些仍堅持抗戰的人就變成了八路軍了。那會兒人心不定,老師是講不下課去的,就是講也是東拉西扯亂講一氣。有個新來的老師不知有啥毛病,一進教室就說“幹燥!幹燥!”我們以為是教室裏的空氣幹燥,便把窗子全打開,讓清新的空氣進入室內。誰知這位老師還說那句話:“幹燥!幹燥!”於是等下次再來上課,我們便在講台桌周圍潑上水,讓老師一進教室就感到濕漉漉的。可是他還是“幹燥”不離口。後來才明白,他說的幹燥是指講課的內容乏味。可不是嘛,如今國土淪喪大敵當前,而算術課上仍反複講那雞兔同籠,“雞有兩條腿,兔有四隻腳……”不說幹燥說什麼呢?說枯燥犯忌。

惠校長給我們講課一向滔滔不絕。可是有一天給我們班上課連書本也沒帶,襖袖裏揣著一張畫就來了,使我們感到詫異,是不是把課給記擰,把修身課記成是圖畫課了?

老校長進教堂依然是走得很平穩,可是當他看到全班學生起立要向師長行禮時,便趕忙伸手示意讓大家坐下,意思是說這個躬今天就免了。然後從眼鏡框上邊朝窗外看了一眼,見外邊沒人,便從袖口抽出那些畫往黑板上一掛,教室裏頓時變得鴉雀無聲,一個個全都呆呆地愣在了那裏。畫上畫的是一個戴著手銬腳鐐的中國人,兩腿叉開頂天立地往那兒一站,兩隻粗壯的胳膊在高高舉起,像要把那鐵鎖鏈掐斷似的,眼睛冒著火……這是我一生最難忘的一課,雖然那幅畫隻掛了幾分鍾,老師也一句沒講,卻在我們幼小心靈裏點燃了火種。那位學究式的老校長並不是什麼革命者,他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教書先生,一個富有民族自尊心的中國人!

惠校長對學生要求也很嚴,若是犯了錯還真打。他打學生不用戒尺,用揣在袖口裏的拳頭。有一回我跟同學打架,被告到校長那裏去了。那個姓王的同學有點仗勢欺人,平時誰都打,但我個大,吃虧的自然是他。我心想這回可壞了。那時候處罰學生的辦法很多,而惠校長則說怎麼罰都行,就是不能罰跪,該下跪的隻有一個,那就是秦檜。當我如實地述說了打架的經過之後,老校長把臉一板厲聲問我:“你知道他叔是誰嗎?”這一句可把我給嚇壞了,不就是那個腰間插著盒子槍名叫王峰的特務隊長嗎?還沒等我回答,惠校長又說了:“那也是我教出來的好學生!”當然這是反話。說完便掄起拳頭朝我的後腰捶來,手很重,一捶一個趔趄,還邊說:“我讓你打架!”接著惠校長又以偏向一方的語氣,對那個同學說:“叫你叔把他帶走!”那個同學真的走了,但走得很慢,一邊走還一邊抹淚,頭一直低著,腦袋都快紮到褲擋裏去了。

惠校長是樂亭縣寧莊人,姓惠名增,字易唐。一生熱愛教育事業,長於書、畫、篆刻。與嚴柏年、王雅卿、苗竹樓,合稱樂亭縣四畫家。我想,當年那幅畫,今人是無法再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