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流光的水,已經把我記憶中的北京衝淡了。那些零星的碎片,隻會在某一個夏天的某一個沒情沒緒的下午,在頭腦的角角落落裏,忽然浮現又忽然消失。
不錯,現在正是21世紀的某一個年頭,是某一個夏天的某一個沒情沒緒的下午。樓上的男孩每日在烈日午後,都聽從母親的命令,彈奏一首鋼琴曲—因為還是練習曲的階段,鋼琴的調子斷斷續續的,手指像是生怕說錯了話,小心翼翼地,完全破除了正常的節奏。有時候一個音,要等很久才掉落下來,聽得人提心吊膽,心煩得緊。門口的外省保安,皺著眉,煩躁地在陽光下走來走去。我被散亂的音符牽扯,人整個地落在塵土裏。眼睛沒有調整焦距,愣瞌瞌的,朝向地毯上的某一朵花。在夏天的烈日午後,人是要變作植物人的。
就在這個時候,在零散的鋼琴聲中,忽然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身體的角角落落裏覺醒。它最先是一些流散的浮雲,一麵變幻一麵聚攏,最終集合成一個四體伏地的舞人,具有蝴蝶的羽翼和孔雀的色澤,潛伏於暗藍色的追光下。它一隻手臂升揚起來,尖長的手指慌亂顫動。它活靈活現,細節逼真,連腳趾的彎曲都充滿力度。然後整個人如聞魔咒,火焰一般升騰躥動,蔓延和逼近。
記憶的風把它們吹醒了。如同平靜的湖水驟起漣漪,蒼白的舊日起死回生,一個毫無姿色的女人忽然墮入愛情。
遙遠的聲響在很遠處零散地跌落,如金色的鈴,一簇一簇,滿天飄飛,丁零脆響。它們儲存於我的記憶那麼久,卻曾經無知覺地靜默和潛伏。它們像櫃子底的那件滾著金邊的暗紫旗袍,全盛時代已經過去,式樣老舊,溢彩流光。
那是我的—我的童年被編織進她的紋理裏去,我的青春在她懷抱裏呢喃,飄浮的心倚靠著她,我的呼吸也隨她呼吸。
她是我的,我的老舊而親切的北京。
二
車子拐進北海一段弧度圓滿的彎道,可以看見老城暗紅的磚牆,聯結一排排冷冷的白欄杆,對麵的角樓兀自輝煌—暗色的金配合了暗色的藍,上麵描畫了繁複的花紋。角樓的飛簷上臥著惺鬆的睡鳥。它們隻在黃昏時分,一群一群,飛去飛來。老樹的枯枝猙獰如爪牙,黑色枝條的背景是朱紅牆麵。處處是舊北京的印跡。20世紀70年代末的北京,正在這裏複活和蘇醒。
鴿子飛旋,羽翼拍動。它們不停歇地,從過去飛到現在。羽翅下快速掠過的北京,舊房子被推倒翻新,孩子長大成人,街道被日漸格式化,暗灰的底子,代之以明豔和燈輝。人們的笑容裏加了技術和藝術。以往悠然的生活,變作時髦的電視片頭的快動作。機器和鋼鐵,把茫然的人群包圍起來。
那些鴿子也許正是20多年前飛翔的那一群吧。那時候的鴿子在胡同的電線杆之間盤旋,飛不太高也飛不太遠。它們撲扇著翅膀成群結隊地飛越灰暗的老屋頂,飛躍橫七豎八的晾衣服的竹竿,飛躍竹竿上裂著大洞的破背心和小女孩的花褲衩。屋頂上蒿草多高,遠處傳來鄰居家男孩們慘烈的呐喊,簷角處昂立一排鼓鼓的小獸,我的大花貓就蹲在旁邊“喵喵”叫喚。我正仰著頭衝它努嘴:“虎子,下來下來,給你肉吃……”
20多年,真快。總說時間是金錢,可如今時間也像金錢一樣地不經花,一不留神就流失一大把。如今,在橫平豎直的樣板都市裏,野趣橫生的散漫的村落,依照盆景的命運,被快速地規範化了。破壞,正以建立的名義進行。鏤空雕花的窗欞和屋簷上的小獸坍塌下來,隨垃圾一同消失。路邊風情萬種的高一朵低一朵的野花也不見了,它們都被轉移到了規矩的花圃裏,而且整齊劃一地,以一樣的品種,呈現一樣的表情、一樣的姿勢。像是20世紀50年代的一種舞蹈:一排舞姿綽約的姑娘穿同樣的衣裙,脖頸向一側扭動相同的角度,柔美得同出一轍,好似一個人的多個重影。街邊的樓房,被紅藍條子的裝飾布覆蓋,一天天以令人驚訝的速度猛漲,不肖多時,露出真相,就有老人不認識原先的路了。這一些樓房,伴隨新世紀的人們的欲望,熱帶雨林般瘋長和膨脹。新建的街道,正是欲望無限伸展的枝條。
我的北京,永遠是紀錄片裏的黑白電影,斷章如縷,曆久彌新。
關於北京的曾經,關於它的歲月與風塵……濃縮與板結的故事,正像一塊方正的茶磚,與沸騰之水親愛,浸潤與滲透相互作用,使得每一片細節都自由舒展,緩慢複原一朵朵菊花的形狀,煥發樸素的清香。就連零星的葉片,也枝蔓一般糾結遊動,撲朔迷離;一個早衰的女人,拘謹而刻板的身體僵硬,麵無表情。在某一個美好之夜,經受美好的情愛滋潤,亢奮的舞蹈似狂想的思路。絕不僅僅是一個吻。力量伴隨異樣的生長,縮緊的身與心頓時鋪張,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活力蕩漾;一群沉睡的孩子,帶著棉被的香味,早晨被母親的親吻一一喚醒了。現在,它們叫嚷起來,清醒起來,放肆起來。彼此呼應,眼神喧囂。然後以百倍的力量狂奔。
三
一切都低沉下去,不可遏止。這是我和我的朋友風子的口頭語。風子像所有不太年輕也不太美貌的都市女子一樣的愛時髦,麵帶滿不在乎的表情,對生活保持無所謂的頹廢態度—這是20世紀90年代中期的時尚,在90年代末期也並未過時,直至跨了世紀。風子穿著件麻布大衫兒,長發胡亂披散,眼睛半張半闔,嘴唇是一朵暗淡的紫,細瘦的褲腿上滿是細細密密蔓藤一樣的小碎花,站在故宮暗紅的磚牆邊上,身體前傾,雙肘向後抵住鼓鼓的大門釘,頭扭向一側眺望遠方的天空。飛簷上的怪獸張牙舞爪,製造了時空顛倒的驚愕。而她本身也是這個時代的綜合體:冷靜、現代、時髦,又蘊涵某種舊時日的風情。
天氣算不上冷。雖說前幾天下過一場小雨雪,街邊的草坪依然掙紮著透露幾分綠意,棕黃的樹葉間雜地落遍草坪,一大碟子過了季的幹癟水果似的。天上飛過灰白的鴿子,帶著嫋嫋的哨音。陽光下一個男人的表情就是一株木木的仙人掌。吸口煙,眼光透過車窗掃向路邊。路邊滑過一輛輛出租車。入了冬,出租司機都把自己裹緊了。他們沒工夫講究,褲子鬆鬆垮垮、皺巴巴地係在肚子下邊,手上戴著金戒指,穿一件鮮紅的羊毛衫。街上相擁的情侶造作地拿著玫瑰花,讓人想起20世紀70年代舊上海的電影鏡頭。造作、狎昵、懷舊、張揚。他們在哨音底下的形態進入一個風情紀錄片—淒婉的小提琴伴奏下,街景,行人,建築……那些陌生的人們不知道從什麼地方來,要到什麼地方去,表情恍恍惚惚的,仿佛隨時可以原地消失。
“晚報,晚報!”一個外省人蠻強的口音。寂寞穿透空氣。“晚報,晚報!”
一定有什麼事情即將發生。這座城市危機四伏,神思不定,熱鬧而鼓噪。行人們影子傾斜,麵無表情,舉止慌張,形跡可疑。他們忽然朝一個方向奔跑,忽然又轉向另一個方向。我和我的朋友風子,隨同人群在北京的街頭四處遊走,遠處間斷著傳來集體沉悶的口號—“抗壓。”他們說。“搏鬥。”他們說。“逃跑。”他們說。“性感。”他們說。
我的心像空氣一樣失重。一間簡單的房間承載我的變形的心髒,它裸露透明,狂躁跳動。幾麵素色花布把牆壁、書架和桌子全麵包裹,窗簾是大朵大朵細密的皺褶。那是一種暗藍色的小碎花,細碎的花瓣兒像是漫天遍野刮了一場大風,把屋裏的空氣都給刮藍了,給這屋裏平添一股妖氣。每一朵花都冒著藍煙。從暗藍的玻璃窗直望出去,街上的煙塵和人影一同飄浮,太陽怪異得和天空一樣大小,它不是圓形是方形的,此時正像燒開的水一樣汩汩冒著熱氣。
“沸騰和變異!”他們說。
四
正是那一年的那一天的那些時刻,高個子的安子帶來了我少年時代的影子一樣的朋友風子。遙遠的舊時日已經遠去,從別離風子到再次見麵已時隔20年。我們重逢的背景是郊外一所藝人群居的巨大倉庫。在寬大空闊的房間裏、鏡麵一樣反著光的地板上,一些披散長發、留胡子的人身份不明。他們光著腳,表情曖昧。或站或臥,思緒渙散,目光迷離,遠遠地朝我們看過來,目力帶著雄性的分量。我和風子以防衛的姿態彼此慢慢靠近。張大的眼睛裏,互相映出對方的小小的陌生的臉。
時間已把我們兩人清洗、裁剪、壓模、重組。我們是社會工廠的流水線上的合格產品。陌生使我們不敢正視。我淩亂地端詳我少年時代的朋友—那個叫做風子的人。風子超越了我成長期間的每一年的每一種想象。她穿件藍碎花的中式立領短袖衫,暗藍裙子。頭發中分,兩邊各別一個黑卡子,像哈德門香煙的廣告畫。她的那雙鞋子,居然是絨布麵、側扣襻兒的那種。那可是我媽媽那個年代的時髦。這倒讓我想起中戲的那幫故弄玄虛的學生,個個精怪,好像多超凡脫俗似的。可按說風子這個年齡,頂多隻能是個中戲的蹲班生哪。微笑在我心裏一圈一圈蕩漾起來。我忽然靈魂歸位,以一個經多識廣的平庸女人的慣用口吻,用了“呦”或“啊哈”的感歎詞,拉起她的手。時間把我的聲音變得沙啞和陌生。
我說:“你—變—了!”
安子立時笑得老人一般嗬嗬的、孩子一樣嘎嘎的,說:“你不也變了。我們都變了。視野之內的朋友,都慢慢變老變醜變糊塗了。”
我們互相靜默著對望了一眼,沒有再說客套的話。我的長發胡亂披散,嘴唇是一朵暗淡的紫。滴滴答答的耳墜垂下來,涼涼的,冰一樣,冰到腦仁兒裏。風子的眼睛黑白分明,睫毛很密集地,加重了眼睛的輪廓。因為眼梢長得有些向上挑,就使神情加了股憤世嫉俗的成分。她的頭發是刺眼的淺黃,像是沒有分量,眼圈卻紋了深色的眼線,顯得中間的眼珠是空的,深望下去,隻覺得可怕。然後她自故自低了頭咬手指甲,低順的眉眼朝向地板上的空氣。我知道她的眼睛並沒有調整焦距,也許她的思想已經回到了我們少年時代的某一個瞬間。我們躲躲閃閃地互相端詳著對方的臉,在臉上找尋舊日的遺跡。那個叫做風子的人已經不是多年以前我認識的那個孩子了。我也不是多年以前她認識的那個孩子了。我所理解的成長,就是漫長的時間化整為零,把人由瘦變胖,把城市由窄變寬,把心事由少變多,把事情由簡單變複雜,把彼此由熟悉變為陌生。
在時間的洪流裏我們是兩個溺水的人。
五
走在北京東華門街邊的那個麵無表情的蒙昧的孩子就是我。細瘦的,短頭發的,頭發油潤烏亮的,手裏永遠擺弄著一串小小的紅色的圓珠子—扁圓的珠子,以一根極細的塑料線穿起,一毛八一串,那是一個孩子在1976年的東風市場一樓櫃台裏,能買到的最奢侈的商品。那時我的理想,是跳《紅色娘子軍》裏芭蕾群舞的後排左起第二個。或者是當一個白雪公主,卷曲的頭發,紅潤的臉,首飾繁複,穿泡泡紗連衣裙。但是臉上那股恨恨的神情,倒像是白雪公主的後母。
風子比我大一歲,個高一點,人大一圈。我和邋遢鬆散的風子,悄悄地走在1976年的北京的街道上。那時候的街還是北京老城的街,方圓多少裏都是暗淡的北方灰。灰色中的那些被叫做胡同的路徑曲裏拐彎的。天上飛旋著一群一群的鴿子,灰的白的,呼啦一過去就是一陣呼哨。不肖說,穿破背心的老人,全熟悉這哨音,他們就是從年輕的時候聽它們聽老的。
街上沒有這麼多的車子,偶有淺藍色的伏爾加,一晃而過。永久飛鴿或者鳳凰自行車一群一群地,遷徙的大雁一樣掠過。路上還有馬糞,拉石灰的馬車偶爾會在東皇城根現露蹤跡。碰巧遇上馬車,我、風子和二騷子,悄悄跟在後頭,瞧準尾部結實木板子,雙手一撐,多少可以省幾步路。可是隻要嘻嘻一笑,手就沒勁兒了。趕車的發現了,嘟囔幾句,並不真罵。騎二八男車的那個人,前大梁上綁一個孩子的竹坐椅,車把上掛著聯結了許多窟窿的網兜,裏麵的韭菜雜草叢生。他們生活的華彩,就是去東風市場買二毛錢的肉餡、五分錢的貓魚,或者過年領油票糧票買瓜子花生,到民族文化宮等退票看一場張振富耿連鳳的歌舞什麼的。
零零碎碎的日子沒有胡琴的伴奏,沒有伶人的粉白的臉,京腔的念白卻一句一句的。從早上說到晚上,從街頭直說到院落,從多少年以前說到多少年以後。
院子裏的棗樹張牙舞爪,猙獰地覆蓋了整個院子。樹上常常有毛毛蟲,俗稱毛剌子,有時候會掉在頭發上。早上我在院子裏梳頭,風子幫我紮成四股小辮,忽見地上一條扭動的毛剌子,我登時嚇得汗毛倒豎,狂奔回家。
院子裏彌漫著廁所的尿臊味兒。水池子上不知誰彎了一個鐵架,歪歪斜斜,洗衣洗菜的時候好放東西。下雨後積水,漂著一隻黑色的膠皮雨鞋。水滲幹了,蚯蚓鑽出來。中午太陽曬得人迷糊,知了的鼓噪沒完沒了。
“磨剪子嘞,鏘菜刀”的吆喝,斷續傳來。
“嗬啊”,有人很響地打個哈欠。
“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院子裏風子媽一邊揀米一邊大聲說。
“那合著一年四季都睡覺哇?”我和風子蹲在她旁邊,手指頭糾纏著一根紅毛線繩,它能變換出無盡花樣,可以是“麵條”,也可以是“勾針”。我們倆像兩隻貓一樣小,一個低頭,一個仰頭,頭低住頭。“那合著一年四季都睡覺哇!”我和風子問,“那我們還上學幹嗎?”問得她笑了起來。
安子和那幫半大孩子成群結隊,在院子門口奔過來又奔過去。他們吸著鼻涕,穿洗得發白的藍褂子,破舊的臭球鞋,褲子上用細密的大麻針縫著補丁。幹裂的手指甲蓋全是黑的。“二騷子你丫是吃衛生球長大的!”他們狂燥地起哄。“小皮鞋,嘎嘎響,資產階級臭思想。”他們笑得齜牙咧嘴,肆無忌憚。軍綠的書包拖在屁股以下,兜裏“嘩啦嘩啦”響著一堆鋼鏰兒。
二騷子對著院裏的水管子喝口涼水,然後蹲在一邊看螞蟻。風子和我拿著小木凳子,坐在旁邊。我們不太答理二騷子。他算算術必須脫了鞋子,每早吃過油條,將手上的油抹在頭發上。有太陽的院子裏經常掛出他的旗幟—有時是床單,有時是被褥。老柴頭每個月給二騷子二毛六打發他去清華池洗澡,否則他身上將常年累月地彌漫一股尿臊味。
院兒裏還有一個乒乓球台子。有時候紅姐姐她們用豬棒骨和一個乒乓球,玩一種叫做“玩拐”的遊戲。先將豬棒骨一撒,乒乓球彈在空中的時候,迅速用手將豬骨翻轉成一個角度—或放平、或立起—然後將乒乓球接住。沒接住或者沒來得及將豬骨放好,都算輸。
誰家廚房裏,傳出“刺啦”的炒菜聲。她媽媽喊:“風子,回家吃飯!”
老柴頭吃完了炸醬麵,罵夠了二騷子,光著膀子一抹嘴坐在院子裏,滿院子就是他的叫板。老柴頭唱得搖頭晃腦,陶醉得很。手裏的大蒲扇自然是少不了的,偶爾打一個很響的噴嚏。院子裏就斷斷續續地響起《空城記》或者《四郎探母》,一句一句地,忽然從一個段落跳躍到另一個段落,意識流一般,橫穿起七國五代。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
晚上上燈的時候,我在紙上在畫著古裝侍女的一隻眼睛。一張白紙上,永遠是一條眉毛,白描式的,細長的,向上挑上去。眼神木木的,沒有表情。這是我跟紅姐姐學的,用一張透明的紙拓著日曆畫下來。有時候是秋香,一隻手托住腮,紅嘴唇微微上翹,滿臉的喜色。有時候是月亮下的貂蟬,愁眉苦臉的。也許是受了委屈的唐婉兒。這詩句正是古裝仕女的伴奏。但是她們的愁永遠比不上西施。水邊浣紗的西施掃娥眉,斜發髻,手倒沒有藏在水袖裏。腰間的佩環以綢帶層層係住,垂下的流蘇隨風飄擺。
我哥哥躺在床上看《水滸》,直看得手舞足蹈忘乎所以。他對魯提轄敬慕至極,常常說書般自言自語大聲道:“幾個潑皮破落戶,抱腰的抱腰,扳腿的扳腿,魯提轄一腿一個……教那廝看灑家手腳!”以致於我背到了最後一句,卻成了“紅穌手,黃藤酒,魯智深倒拔垂楊柳”。
晚上蚊子多得很,屋裏必須點一盤綠蚊香。雨天有點潮,它一小截一小截地燃燒,落一地香灰。因為熱,晚上開著門。門簾子由寸長的竹棍和圓珠串聯起來,月色中,組合成一幅模糊的熊貓擁竹圖。風一吹聲響輕微,搖擺不定,熊貓眼睛變了形,竹節也分裂了。
六
那些零散的話題從1976年開始。我6歲的時候就在王府井小學上學。風子是我的鄰居和同學,比我大一歲。
現在的王府井步行街,那時候也不過是一條樸素的街道。它像一條魚的脊骨,甘雨胡同、大元府胡同、大甜水井胡同、東單三條,都是些長長短短的魚刺,旁逸斜出,曲裏拐彎地向四處延伸。胡同的深處,串聯了各種不規則形狀的院子。胡同口停滿自行車,戴紅箍的老頭清清嗓子嚷:“走哇您,兩分錢。得嘞!”然後咳嗽一聲,很遠地吐一口痰……我並不喜歡他那種泛濫的、親熱的、自來熟的口氣。好像有多大能耐似的,天下的人,他都能攀上親!但是我又喜歡享受他的特惠,比如偶爾為我買一支五分錢的果丹皮,或者幾塊沾滿白糖的柿餅,也可能是一小包江米條。遞給我的時候,馬糞紙袋子上浸透了油。
王府井小學的操場很大。它原是一所破敗的教堂,暗灰、尖頂,高大而結實,表層裝飾不多,隻在局部十分細膩地浮雕著一些花。許多院牆上都有對稱的“偉大的毛澤東思想萬歲”、“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的宋體字,還有“批林批孔”之類。暗紅顏色並不新鮮,驚歎號卻震撼有力。這所小學想是教堂在“文革”時候閑置了改建的。在21世紀到來的時候,它又複原為一所宏闊輝煌的教堂了。
那時候是冬季入學。我因為夏天剛剛從南方來,就插個班,直升小學一年級下學期,算跳了半班。我們院的風子、二騷子和旁邊院的冬雲和我同班。安子比我們都大兩歲,他神出鬼沒,無惡不作,誰也不清楚他住在哪條胡同裏。那時候每一個大人都摸著我頭,讓我“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大人們的道理向來天經地義,確鑿無誤。他們最大的擅長就是說:“你應該……”讓我想起洗臉的瞬間—不管願意不願意,很濕很熱的毛巾迎麵糊上來,令人無處躲藏,幾欲窒息。
“天天隻向上一點點。”我嘟囔說。
學校的院子裏果然有“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幾個大字。院子中間有一個籃球場,對稱豎立著兩座很高的籃板,是兩個相對無言的高個子。後院還有一個防空洞,有一排秋千架。秋千架下是一簇紫色的花,也許是淡粉色?我和風子課間坐在台階上,看它們隨風搖曳。後來過來很多年,四季的風從不同的方向吹,怎也吹不來那時候的氣息。
下課的時候,男生和女生尖叫著瘋跑。從教室到操場,從院子到廁所。氣急敗壞的,興奮到極點,尖叫聲紛紛在空氣中劃過,如交疊一處的雜亂樹枝,很有些淒厲的意思。
“一年級的小豆包,一打一蹦高。”高年級的男孩子扯著嗓子喊。
高個、長睫毛的風子過於美麗,遭到男生們的圍攻。他們是以正義戰士的形象出現的,而她永遠是花枝招展的女特務。肩上披一片藍色戴穗的藍圍巾,上麵起了些毛毛小球。她嗬嗬笑著晃過兩個男生,躲躲閃閃地往女廁所跑。幾個男生直衝到女廁所門口,嘎然止步。不知誰在門口拿著一個灌了水的橡皮管子,一邊滋水一邊換了國軍的口氣:“給老子出來,弟兄們衝啊!”
風子說她不記得在廁所門口笑得喘不上氣,不記得捏著嗓子嚷討厭,也不記得裝模作樣滿蘊笑意,偶爾還誇張地白他們一眼。我們四年級時才學“風騷”這個詞,當時隻對“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這句話頗為陶醉,所以對於上述情形,無以形容。女生幹部一幹人多半是燒餅臉,頭發如枯草,說話刻薄,平常不大有人理,隻能自己寵著自己,靠牆根兒紮堆兒嗑瓜子。她們遠遠地看著風子,冷冷地說:“風子可真夠瘋的!”
男生們在戰鬥狀態,執著地專等風子出來。幾個男孩扯著衣服捉住她,拖回教室裏去。其實拖回去也必然沒有下文。然而還是要跑出來,捉回去,情節反反複複,每次都從頭再來。
我在台階上看風子和他們熱鬧好玩,心裏快樂得簡直想在地上左右打滾。在所有的熱鬧裏我都是一個熱情的看客。可又不知道為什麼,總要遠遠地躲開他們,一個人跑到操場上去,在秋千前麵的台階上坐著。
七
平常我們就在教堂裏上課。我可是記得教堂頂端的花窗玻璃—暗紅和豔藍,明黃和墨綠,色塊交錯,光線羞澀地照進來。它過濾的陽光色澤微紅,像是一個女孩子害了羞的臉,低垂了目光。我們就是在教堂裏學習“波坡摸佛”。
“波,波浪的波;坡,土坡的坡……”
班主任馮老師身似鐵塔,手執竹節教鞭,戳在地上,另一手折了似的,以手背叉腰,身體曲折起伏。她重心放在一條腿上,另一條腿打著晃,沒完沒了地念下去。我們齊聲朗讀,嫩嫩的聲音,既沒有什麼音調,也沒有什麼意義。如果你去過廟堂殿宇,就知道兒童誦經較之成人更具奇異的魔力,像是召喚一群叫做寂寞的魔,立時把人身心穿透。我們把聲音拖得很長。教堂空闊,回聲四起。
“波,波浪的波;坡,土坡的坡……”
平常總是幾個班占據不同的角落一同上課,朗讀的聲音此起彼伏,像是一個聲音在不同階段的回響。昏暗的光線,陰鬱的基調,無聊的誦經一樣的課文,催眠了我—對,那個孩子就是我,懵懵懂懂,恍恍惚惚,隻有眼睛黑白分明。我仰頭,看頂上的花玻璃:暗紅和豔藍交錯的地方,生出一種奇異的紫。色塊拚接,無止境地疊加,變化到無限。而它們奇妙的圖案,又似一圈花斑蝴蝶,首尾相接。
“認真聽講!有些同學精力不集中,我就不點名了!”馮老師嚴厲地說。
我收回眼光小心翼翼地看她,以前麵的風子的頭發擋著,隻露出半張臉。馮老師也隻露出半張臉。她正目光炯炯、威力十足地看我。仿佛她的眼睛裏射出一排子彈,我需要一個護障。我埋伏在風子身後,風子永遠是我的掩體。我把頭慢慢地,慢慢地,全部轉移到風子的頭發後麵。馮老師於是月食一樣消失。
“認真聽講。集中精力。手背後坐好。不許說話。不許追跑打鬧。為共產主義事業而奮鬥。”這是20世紀70時代的校園規則。每篇作文的結尾,都要落在“為共產主義事業貢獻力量”或者“爭當一名合格的社會主義少年兒童”上。“祖國的花朵”永遠是作文標題。而我滿腦子想的是一毛八一串的扁圓的珠子,吳清華的芭蕾舞鞋和她摔倒的姿勢,還有賀年片上,古裝仕女的水袖和頭上的珠翠。
吳清華,身上滿是縱橫的鞭痕,匍匐在地,雙臂交疊。縱身跳躍時劃過一道彩虹的弧度。而她的芭蕾舞鞋,豎立得如此圓滿。她永遠皺著眉頭,透露仇恨的表情。她的特寫出現在電影、小人書、畫報和年曆片上,我愛不釋手,百看不厭。
周末天擦黑的時候,王府井南口的部隊大院裏常常八部樣板戲一同放映。巨大的白色影幕隔開丈許,橫豎放置毫無規則,之間是密密麻麻的綠馬閘,橫生起一股狂歡景象。影幕正麵背麵全坐著人。忽明忽暗的光線把人們的臉也染藍了。
“奶奶,你聽我說!”
“穿林海,跨雪原……氣衝霄漢!”
影幕上的人亢奮昂揚,一站一個架勢。京劇的鼓點,鼓噪造勢,一聲比一聲來得快。我惦記著鐵梅的長辮子、李玉和手裏的那盞馬燈和小常寶的翻皮背心。我和風子手拉著手躥來躥去,熱熱鬧鬧地兜了一圈,躲過洪長青被燒死的慘烈情節,最後還是坐在《紅色娘子軍》前麵。
吳清華是好人,因為受壓迫;南霸天是壞人,因為壓迫人。但是馮老師總壓迫我們,她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比方馮老師喊“一臂間隔向前看齊”,我們都聽話地平舉起手。可她偏說“手—放—放—放—放—放”,同時目光炯炯地看著我們,直到我們手臂酸痛,她也不吐出那個“下”字。低智的遊戲使馮老師得到無盡樂趣。這種折磨天天重複數遍。這僅僅是因為她擁有權力。我想。權力的意思就是,不管有趣沒趣,對不對,合理不合理,一定要強迫你聽從的那個東西。
我的判斷一點沒錯。“老師說得不對,你們就不聽了嗎”這是馮老師的口頭語,迫使我們屈從。“這不就是壓迫嗎?”我百無聊賴又無可奈何地想。心裏連說“呸呸呸”。
一個孩子的意誌,必須屈從於一些不相幹的大人,這就是成長的代價。很久以後我回想這個場麵:教室陰暗的角落裏,一個女孩子—那就是我—以黑白分明的眼睛,麵無表情地、秘密地看著老師。她被迫手背後坐好,這是當時學生們上課時的標準姿勢。傾斜的黑板前麵,又響起男孩女孩的聲浪。
我和風子曾經努力找出好孩子和壞孩子的區別。他們的區別,就是一個是聽話的,一個是不聽話的。學校裏什麼人最壞呢?就是戴眼鏡的人最壞。而且誰戴的眼鏡越大誰越壞。
有時候我們也坐在操場邊上的雙杠上居高遠望。屁股漏在兩根杠之間,雙手向後撐住,腿吊在半空中。這樣的坐姿並不舒服。操場上安子那幫打籃球的高年級男生左右跑動,偶爾神情詭秘地看過來。風子把眼光藏在遊動的頭發絲後邊,風吹起她的頭發簾。她的眼神像是一艘漁船上的射鯨槍,牢牢射在他們背上,牽動著鯨魚來回遊動。她夢囈一樣告訴我,“誰誰的哥”叫安子,是體育課代表。一般在學校裏,誰的個子最高,誰就是體育課代表。但風子說“誰誰的哥”安子比較例外,隻是班裏第二高,卻也是體育課代表。
“誰誰的哥”,就是那個屁股上有一個巨大補丁、粗白的線匝得一圈一圈的叫做安子的家夥。有時候安子衝他們喊叫,自己孤獨地跑在一群人以外,還學我們體育老師的樣子,倒退幾步,拍手大笑。有時又突然瘋狂疾馳。偶有一個孩子鞋子被踩掉了,他上去朝他屁股就是一腳。球隊的陣勢變換莫測,時而鬆散時而緊密,是海裏高低起伏的浪。風子的眼光在高低起伏的浪裏牢牢釘住他。安子就是那隻左右搖擺又無法逃脫的鯨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