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比我們高兩個年級。”風子含笑對我說。我瞥了她一眼,她的笑意就是我洞悉她的鑰匙。我們之間沒有秘密。那時候是秋天,天高雲淡。葉子還沒有開始落,下午已經起風了。風一吹操場塵土飛揚。我帶著綢子的一塊錢一條的紅領巾,風子的紅領巾是兩毛五一條的,布的。我們倆的紅領巾都已經快成碎布條了,風一吹迎風飄擺不定。風子把一根布條咬在牙齒間,眼光穿過睫毛。直到很久以後我回想這一幕,總覺得她的眼光不太像孩子的。她有一排透明而齊整的牙齒,有很好的光澤。空氣中幹燥的秋天氣息,要把我們身上的水分吸幹了。
八
我對風子的記憶斷斷續續,零零散散,沒有章法。關於她的父母、家境和身世我也記憶模糊,也許她是沒有父親吧。但她的確長得好看,眉目之間有一股媚氣。現在她依然對自己的過去心懷崇拜,恨不能身外化身,拍著自己肩膀誇耀自己美麗。但我看著風子現在的模樣,卻很難想象她年少時的輪廓了。不知道什麼時候起,我們對視的時間越來越長,我們的麵容日漸清晰—我、風子以及風子們和安子們生於後毛澤東時代。我們認真上學,規範生活,父母健在,工作順利,大學畢業以後在江湖上混世界,經曆豐富多彩、驚心動魄的情感生活。
在新世紀在第N個年頭我和風子經常見麵。我再見到風子的這天,正巧是風子的30加N歲的生日。風子的生日正是21世紀的某一個聖誕夜。
今年聖誕,一個朋友家裏招呼了一百來人,幾間首尾相接的小平房裏黑壓壓一片,擠得像公共汽車。午夜時分,這幫家夥喝得也差不多了,為了製造一點羅曼蒂克,就照例滅了燈點起十幾隻蠟燭,放起了音樂開始相擁起舞,跳的是文人們擅長的兩步。荔枝紅的燭光下,一團團黑影影影綽綽,蠕蠕搖動,多少帶些恐怖意味。屋外慘白的月光透過一格子一格子的榆木窗欞斜照進來,人物的怪誕舞姿就成了剪影,而靠近燭光的人則在牆壁上被無限放大。這時候音樂狂燥起來,牆上的多餘人物漸漸退去,隻餘一個出神入化的女子,她的頭發飛揚,身體似乎也要爆裂開來,這時在音樂裏跳舞不像是音樂為她伴奏,倒像是她渾身的勁力揮舞出的無數音符,五顏六色亂紛紛地落下。周圍的風子們和安子們爆笑和尖叫,有人吹尖厲的口哨。每一個人都似乎變成了離了軌的星星,相互一碰撞就燃起一簇鬼火。然而情形忽又急轉直下,嘻嘻哈哈走上兩個人,說:“風子,別一個人跳哇,一塊跳一塊跳。”他們倆一前一後將風子包圍。一人在前攬住她的腰肢,一人從後撫住她的雙臂,三人張開一個蚌殼的角度。男人自是暗淡無光,風子可是搶眼的猩紅色,像是張開口吐出的蛇信子,嘶嘶有聲,嚇得周圍的女人們翻了白眼,男人咽著口水。風子卻有說有笑的不大當回事,還麵色從容地嚷:“你們怎麼了?也跳哇!”
瘋狂的風子回來時恰是寒風冬月。她大大咧咧地對我說:“跳舞!是場運動啊—當你把一切當做運動之後,你就覺得一切是為了你自己了。”
風子把一切都當做運動,並且身體力行。反正風子按照樂觀原則,信奉行動主義,也算是個形成了自己的哲學體係,並期望都市女子們都是她的理論的追隨者,她好做個精神領袖。她堅信“坐懷不亂”就是坐在別人懷裏不亂動。致於養精蓄銳、銳不可當、鞭長莫及和切膚之痛,都用於形狀男女的性焦慮。被氣死的理論家咽氣以前一定會爭辯說,風子的錯誤,是“將公共話語在私人框架下進行了個體理解,並放大到社會領域”,“是對傳統文化的涉犯和侵略”!
九
下午的院落是我們的。陽光下茂密的枝葉籠罩出一片浪漫的濃蔭。運動項目如跳皮筋,砍包,豬拐。遊戲在空氣中散布遠遠近近的磁力,如同炒菜的香味一樣在整條胡同裏流傳,一會兒就聚攏一大幫孩子,哪一項遊戲都被玩得氣急敗壞、登峰造極。
“手心手背分撥!”孩子們喊。
我們都穿著側扣盤的白塑料邊的布鞋,圍一條紗巾,戴著套袖,辮子梳得橫七豎八。風子是全能冠軍,各項遊戲的成績堪稱優異。風子一隻手張開,放在背後悄悄做個手勢,我和冬雲秘密偷笑,心照不宣,和孩子們頭低頭聚攏一處。散淡的雲朵和茂密的枝葉組成不規則的畫框,俯看這一群孩子就是一朵花,小小的身體和幾顆圓腦袋組成花瓣,手心手背是深淺不一的花心。孩子們一哄而散,如花瓣四散。我們仨永遠是密不可分的一小撮,聯合起來無往不勝。
那些包是自己縫的。用六麵小碎花布縫製成一個正方體,收口時往裏灌進沙子或者小米。它是一顆柔軟的子彈,被兩名狙擊手有力地拋來拋去。它所追蹤的一群孩子嘻嘻哈哈,從一側迅速躲到另一側。技術高超的孩子接住它算是救同伴一命。但最終他們一個個被擊中,犧牲,沙包也被彈飛了。
男孩子不玩這些,他們人多的時候玩抓特務、撞拐或者騎馬打仗,人少的時候拍三角玩彈球。誰擁有更多的煙盒和彈球就是富翁。二騷子因為別的男孩子不跟他玩,就跟女孩子湊在一起。我們每次跳皮筋都帶上他,他一跳就壞,永遠是抻皮筋的最佳人選。
“我趁一筐小人書:《敵後武功隊》一整套,有《銅柏英雄》,還有《兄弟民兵》!你趁幾本?”有人自是得意非凡,趾高氣揚,鼻子上卻是一抹黑。“去你媽的!”他們表示快樂和憤怒時使用同樣的話語。他們以聲調和音量區分著情緒。
我們有時候也用糖紙玩“放電影”:把攢的那些花花綠綠的糖紙夾在一個紅皮本子裏,打開它眼前就熠熠生輝。我和風子各拿一些圖案鮮豔的糖紙,在院子的一個角落挖幾個寸方的小坑,糖紙放進去,再用一小塊碎玻璃蓋住。過幾天,也許在一個暗紅的黃昏,拂開玻璃上麵的浮土,晶亮的玻璃裏登時五彩斑斕,光芒四射。
那兩年前後的夏天,王府井開始賣五分錢的奶油冰棍和紅果冰棍。我和風子、冬雲常常吮著冰棍滿街亂逛。常常有男孩子騎輛破自行車,擦著我們身邊掠過後,回頭看一眼,留下丁零當啷一陣濫響。
有一天放學,冬雲對我和風子說:“到我家練車吧。”冬雲她們家有一輛破舊的二八女車,鳳凰的,她媽媽要擠公共汽車,它就在家閑置。冬雲媽媽在一家百貨商店糕點部。那時候商店裏的點心除了雞蛋糕、薩其馬、還是桃酥和江米條,還有一種很酥的小圓餅,中間點一顆紅點。柿餅我們誰也不愛吃,要是果丹皮還湊合。她媽媽常常把點心渣以處理價買回家來,放在大鐵餅幹筒裏。我們以前也去過她們家偷吃過幾次,反正冬雲做人大方。我還記得餅幹筒上的香港明星,諸如米雪、鳳飛飛之類,穿著高領毛衣,紅嘴唇,長睫毛,嫣然巧笑,媚氣十足。
冬雲住在東單三條。胡同深處的院子口東一個西一個的防震棚,把道路收縮得十分狹窄,剛好過一個人,專供練車之用。中午的毒太陽曬得路人沒了行蹤,簡直天時地利人和。我們慌慌張張拖出鳳凰車。它形同一個巨型鐵架,左右歪斜。推至過道處,風子個高,勉強上座,我和冬雲分站兩側,四隻手各抓住前把後座,風子一隻手扶住牆壁一側,三人如古典田間耕作方式,磕磕絆絆,推犁般前進。
風子的運動不得要領,前把搖晃得很厲害,車身一會兒向左倒,一會兒又向右倒。我們不敢讓鄰居的大人發現,不然他們準會多嘴告訴冬雲的媽。埋怨、謾罵、嘻笑,均以低聲。好在窄胡同有房屋的陰涼,否則準會中暑暈眩或者得心髒病。偶爾一隻貓,行走如風,冷不丁“喵”地一叫,從頭頂的房簷橫躥而過。
在腿、腳腕兒、屁股、手臂被陸續磨破以後,我們叫了暫停。冬雲她家很暗,白天也得開白熾燈。那天,我們幾個用鼻子在縫紉機的腳蹬子上找到了美女餅幹筒,用釘子撬開。冬雲自覺地拿來兩隻鐵勺子。我和風子拚搶著把餅幹筒朝向一個相對亮的地方。不出所料,裏麵是一些粉末顆粒,顏色深深淺淺,狀如一筒雜麵——眼睛並不能領會它的妙處,關鍵時刻還得靠嗅覺和味覺。風子用手拈了一大片放在嘴裏,登時體會高潮一般五官變形,陶醉得一塌糊塗。我用勺子狠狠地深挖一舀,抖嗦著放進口中,奶油味和雞蛋味特別濃鬱,好吃得天旋地轉。裏麵還有好多深色的顆粒,我們知道那叫做巧克力。
冬雲用手指點比畫著說:“這兒,那兒。”理性與行動並行,我專挑巧克力密度較大的地方下手。吃得嘴上全是點心渣兒,幾次差點噎死。風子在我旁邊連連咳嗽要水喝。我後來吃過許多山珍海味可口美食,和那一天相比簡直味同嚼蠟。
十
早上樹葉泛著青綠,落滿灰塵,天空潔淨。我和風子同路上學,二騷子在門口等我們倆。“別忘了吃早點!”風子的媽衝我們嚷。我們胡同口就有一家早點鋪,一般油條七分錢,豆漿五分錢。如果不加糖,是兩分錢。我們每天都攥著一毛二分錢,到小吃部裏買早點。屋裏開一方小窗口。桌上的碗還沒收,碗邊豁口甚多,正是一顆顆牙齒的形狀。大批的油條放在一個大竹筐裏,上麵蓋了一層油脂麻花的白布。穿白製服的服務員,虎著臉,神龕一樣站在櫃台裏。人往前擁,以胳膊肘互相製約。如果彼此頂上了也還算客氣。但他們對孩子很好。
“小孩前邊來,別擠了。”哪一個肥胖的大爺或者大媽說。反正胖子多半是好人。以致於多年以後,我仍認為肥胖就是善良的代名詞。
我往前踮起腳,把一毛二分錢不知道通過誰的手遞進去。服務員一隻大手舉著熱豆漿,一邊喊著留神,幫你放在桌上。如果遇上他今天高興,還會給你舀一大勺糖。他的指甲也會浸到豆漿裏,我們卻並不覺得髒。因為碗、木桌子,大長條凳和牆壁都髒、灰暗、破破爛爛。人們坐在肮髒和破敗裏,吃喝得咋咋有聲。
木頭長條凳上一般坐三四個人。“走啦您。”屁股抬起來的時候,熟人說。兩個人的時候,就分坐兩頭。一個人抬起屁股來,另一個人“啪”地坐到地上。“你丫有病啊你!”他撣撣屁股站起來。重音在“丫”上。“你丫才媽的有病!”重音在“你”上。互相憤怒地對視五秒鍾,在七嘴八舌中走掉。
有時候也不吃早點。把一毛二分錢省下來,等攢了一定數目,就買郵票。或者偷著去東華門的餛飩候買一碗熱騰騰的餛飩。
最高興的是星期日吃了早點,跟我媽媽去逛瑞福祥布店。那時候還要布票。櫃台上方有一條電動傳送帶。如果買了布,售貨員開一張票,連同布票、錢,一同夾在夾子上,投槍一樣“嗖”地一投,夾子沿著傳送帶到會計手裏。我的眼睛總是隨著這個夾子走。有時候它在上麵走,我仰著頭跟它走,一不小心就撞到前麵的人身上。有時候好幾個夾子同時在上麵走—萬一會計弄混了怎麼辦?我二年級的時候一直為這件事百思不解。
總之日子無聊。我和風子總是盼著發生什麼事。比如說再地一次震、遊行,老師死了,打雷下雨,或者天下大亂。
唐山地震以後,8月的天氣非常悶熱。北京的餘震並非地動山搖,但是地震以後的慌亂惶恐,卻往往和塵土一同摻雜彌漫。街道上一些磚牆倒了,青灰的磚,散落一地,很多是半塊的,還有塑料布。牆壁的上麵,以白灰書寫大大的“危險”兩個字。一些歪歪斜斜的棚子雨後蘑菇一樣出現,屋頂上鋪了汙七八糟的油氈子。我們穿行在廢墟中間,自然是興奮得很。
“震了!”二騷子的爸在我們院裏常常操著京腔,以巨大的音量大喝一聲,解氣又帶勁。按照新世紀的語言表述,風子的爸在我們院裏擁有話語霸權。他還常常說:“蓋了帽了!”有時候他也說:“操,沒治了!”
“震了、蓋了、沒治了”,經曆了20世紀70年代末的北京人都記得那個年代的語言時尚。另一批人晚上穿了露著大窟窿的破背心聚集在路燈下頭,一邊用蒲扇趕著蚊子一邊說,“都是你們說的,這回真震了吧!震了又蓋了吧,蓋了又沒治了吧……”聲調越來越高,加了得意。這一整套對話在北京的角角落落毫無創意地穿行,我和風子就聽過多少遍了。
街上有很多防震棚,許多人睡到了街上,反正那些天學也不要上了。我和風子滿街亂逛,湊熱鬧起哄,看大人慌慌張張,這自由散漫的日子,簡直是天堂。
9月後開學,王府井小學的體育課,全改成了防震練習。所謂防震練習,就是在課堂上,各就各位。老師小心地把鉛筆盒豎起來。我們屏住呼吸,心跳不已。猛聽見“嘩”地一倒,即刻慌慌張張地鑽到桌子底下去。不小心磕了頭或者屁股事小。每次練習,都有胖的同學因為鑽不進去而哭起來。似乎他們在逃生時候,被無情地拋棄了。
有個胖子的家長是軍幹,跑來學校提議說,防震練習這樣搞怎麼行哪!即使地震了,鑽桌子也不能解決問題,應該練習往門外跑哇。過了幾天,我們的防震練習果然變成了往門外跑。胖子的座位也很快轉移到距離門較近的地方。
我的課桌在前排第二個,距門最近。每一次我都前幾個跑出來。我懷著極大的優越感,回看逃生者們相互擁擠推搡,驚惶失措,醜態百出。每次總有人被踩掉了鞋子,哭叫,或者尿褲子。二騷子嚷得最凶:“別踩我的鞋!別踩!”他殺豬似的叫,褲子已濕了一片。我們趕緊捂著鼻子繞開他。
風子換到了我後麵。有一次我和她在門口肩膀衝撞在一塊,她側一下身,讓我先跑出來。後來即使我們倆碰到一塊她也讓我先跑。風子就是這點好,為朋友不惜命。當時的電影裏,好看的女人都是壞蛋。我可不這麼想。我還是覺得好看的女人好而難看的女人壞。所以不管難看的老師和難看的女生幹部怎麼詆毀好看的風子,我還是和她要好。
前兩天,也就是新世紀某一個年頭的某個夏天的淩晨,我正在家中昏睡。突然感到樓板晃了兩晃。別忘了我是經過防震練習的訓練的,童年記憶瞬間閃回。我機警地立刻抬頭看看吊燈,吊燈上垂下來的玻璃珠子叮當作響,左右搖晃。趕緊跑,我想。但是實在困得要命,隻是一味懶得動彈,所以隻好臨危不懼。看看沒甚動靜,一想算啦,先睡一覺再說,生死由命,隨它去吧!第二天風子給我打電話。她打個嗬欠說:“對……震了……啊哈……天下的事,還是睡覺最重要呀。”
下午上自習的時候,也在教堂裏。外麵上體育課的學生嘻笑叫鬧,不知誰在吹口琴。零散的旋律,每個音都吹不準,有時候是好幾個音一起吹出來,曲裏拐彎,沒腔沒調的。夏天的下午,被烤熱的板結般的空氣,也被吹得鬆動了。
作業很快就能做完。我們用的是田字本。無非抄錄一些很短的課文,比如《毛主席去安源》等。我的字大且有力,框架空闊,力透紙背,HB中華鉛筆的筆尖一會兒就被寫禿了。
課文抄到“毛主席”三個字,這一行卻隻剩下兩個空格。老師說過“毛主席”三個字是不可以分開寫的。我在地上磨了磨筆尖,左右環顧。二騷子正管別人借鋼筆水—他有一支特別值得炫耀的鋼筆,英雄的。我聽見他嘟囔說,要純藍的,不要藍黑的。老師的頭在遠處的窗口映出一個半圓輪廓,舉手半天她也看不見。她永遠在該出現的時候不出現,不該出現的時候出現,和現在環路上的交警一樣。
我覺著還是把“席”字寫到格子裏麵更好看。就在最後兩個格子裏,一筆一畫寫上“毛”、…“主”兩個字,將“席”字換行寫到第一個格子裏。“席”字寫得不好,用橡皮蘸著吐沫擦了又寫,險些把紙擦破了,格子裏一片烏塗的藍。
我旁邊的二騷子探頭張了張,驚叫道:“我們班同學說,‘毛主席’不能分開寫!”二騷子把“班同學”理解成“班幹部”、“班集體”一樣的詞組理解,他說“班同學”的口氣十分古怪。
戴眼鏡的馮老師聞聲而至。俯身看了看厲聲說:“你為什麼不聽話?”馮老師的眼光像兩具探照燈,權威地看著我。我既不表態,也不反駁,脖頸僵硬,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堅硬的冷氣。
馮老師抽出作業本麵向大家問:“老師說過,‘毛主席’可不可以分開寫呀?”
“不—可—以。”他們回答。他們永遠知道老師的問題的指向,可以或者不可以,知道了,明白了,都回答得準確無誤。
屋裏沒有人了。他們在門外玩皮筋和沙包,叫聲和笑鬧聲傳進來。口琴還在吹響,音調依然曲裏拐彎的。一個同學進來拿東西,我瞥了他一眼。他雙手一撐課桌,在椅子之間躥過去,好奇地看了看我。
我被罰抄錄10頁“毛主席”。我的寫字姿勢是最吃力的一種,握筆的姿勢也是最用力的一種—手拿筆很低,幾乎用力擎住筆尖。我的字框架空闊,力透紙背。深深淺淺、大大小小的“毛主席”散布於田格本上—有的多出一個字,有的是空最後一個格,這些字密集而且深刻,一眼望去,直看得人眼暈。
門被推開,我知道是風子,就低頭沒有看她。我能感到她的輕輕的腳步和到我身邊的影子,她的氣息風塵仆仆的,能夠滲透到我的細胞裏去。忽然我的作業本上麵出現一片葉子,一邊卷曲了,一邊還是鮮綠的。一滴一滴的眼淚滴到本子上,把字也洇濕了—我其實本來好好的,受了委屈本來是準備鬥爭到底,但是這時候風子卻要對我好,我立刻就哭得沒完沒了。
教堂頂端的花窗玻璃,透出一方白。慢慢地變成了淺灰,又變成深灰。天漸漸暗了下去,仿佛一扇窗子緩緩地關閉了。
風子是我的朋友。她平時和男生打成一片,班裏的女生也不大理她。有一回上課的時候,風子皮帶露出來了。那時候我們都不穿有皮帶的褲子,穿鬆緊帶褲子。一個男生大叫起來:“給風子一大哄嘔!”班幹部們幸災樂禍,遠遠地冷冷地看著,撇了嘴,偷偷地笑。風子的臉紅了,求助地看著我。我現在還記得她的眼光,求助的,不知所措的,難堪的,還略帶一點憤慨。我當時義憤填膺地站起來,指著那個男生說:“老貓,臭德行!討厭!”我和風子以最大的限度合力白了他一眼,轉過頭去,友誼更加牢不可破。
多年以後的那一天,院子裏的燈光把風子的眼睛映照得一明一暗。風子站在風裏,頭發是忽明忽暗的黑緞子,臉上的妝很濃。忘了哪一個好萊塢的神魔電影裏,一陣風,那兩個機器人的裝備齊整的殼子,四分五裂,爆裂開來,土崩瓦解,鮮嫩的心髒與肢體終於暴露—這就是我和風子。
我們在新世紀重逢之後,再一次成為親密無間的朋友。
十一
毛主席逝世以後,我們放了幾天假。秋老虎天氣悶熱。蒙昧狀態的我們倒也不認真覺得。前幾天學校已經開了隆重的追悼會。操場上站了許多人,喇叭裏播放著哀樂。我們一臂間隔向前看齊,然後分開站立。我前邊那個同學皮帶露出來了,要是平常大家一定會笑,但是這會兒都哭得很傷心。我心情也很沉痛,很想哭、也很想看一看後麵的左邊的右邊的同學,但他們都把頭低到了肚子上。
一會兒班主任馮老師走過來問我有什麼事。她的眼睛紅得像桃。我說沒事。我想上廁所。她那天倒態度溫和,遲疑地看著我說,等一會兒,等一會兒就好了。……
那一陣坐在花前的台階上的,就變成了我和憂鬱的風子兩個人。她的睫毛長極了,穿著和我一樣的側扣盤兒的方口布鞋。我們倆的褲子都是條絨的,比布的要好一些。她還有一件奢侈的金絲絨背心—這是當時最時髦的裝束了。
操場上有人玩皮筋,鬆緊帶做的,從小腿,到腰,到小舉,再到大舉。誰飛揚跋扈,就由誰決定到底是玩“小皮球”,還是“踩一踩二”。
我和風子就坐在院子裏。遠處的教堂是尖頂的,灰色的,以一種孩子不能接受的高大權威,矗立。操場還沒有漆成板油,地是黃土地。遠處牆上的“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的大紅標語,已經敗了。學校規定不許在校園裏玩三角和彈球。那幫男生在操場上玩撞拐—扳起一條腿,用另一條腿蹦來蹦去,互相衝撞。他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如果是騎馬打仗就好一些,一個瘦小的騎在一個粗壯高大的脖子上,分別對打。
風子在遠遠地尋找“誰誰的哥”安子。他如果看見她,準會張著嘴哈哈大笑,朝我們很重地砍過來一個土坷垃。風子有一天悄悄地拉著我,穿過這些淡紫的花朵,坐在籃球架下的石階上。表情凝重,臉都漲紅了,口氣很熱地嗬在我耳朵上。“你知道嗎你知道嗎,風子放低聲音說,“江青是個壞人。”
我不知道她在說什麼。江青是壞人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反問那你說馮老師是好人還是壞人?風子怔怔地看著我,不再說話。我們倆看小人書,常常說南霸天是壞人,吳清華是好人。電影裏好人壞人也分得很清楚。一本小人書裏,有一個後來終於覺悟了的女特務,但是她燙著頭發,我們倆也分不清她是好人壞人。
可是中午回家看見大人也神秘和機警地嘀嘀咕咕,神情詭異,飯都吃不踏實。過了兩天,風子的情報出現了後續反應。學校放假了。街上的廣播、喇叭裏,傳出一個女聲高亢的聲音:“華主席帶領全國人民一舉粉碎‘四人幫’!這是無產階級革命的勝利。”我問我爸爸,什麼叫“四人幫”。他一板麵孔嚴肅地製止了我。
晚上他們神秘地外出,我和風子牛皮糖一樣貼上去。王府井街上發了大水,人潮湧動。激昂翻滾的潮水卷起路邊的條幅標語,湧向天安門廣場。從北京飯店往西一路密密麻麻全是人。幾乎所有的鬆柏上,都別著詩、漫畫、各種條幅和手工製品。其中還有紙折的一串王八,上麵寫著“王張江姚”。我們平常也用作業紙折這種王八,我忍不住笑起來。街麵上貼有許多標語,我順便認了好多生字。
“王張江什麼什麼,狗頭軍什麼張”,“江青要當女什麼”。“打什麼一切反什麼什麼”。還有“什麼什麼什麼”。我張著眼睛說。
夜燈燦爛,人頭攢動。我是潮水裏最小的一滴水,我從來沒有這麼興奮過,於是手被更緊地攥住。我仰頭問什麼都得不到滿意回答。大人們四處張望,神色緊張又新奇。四處是和他們一樣的亢奮的大人,我沒有見過如此的集體惶恐的眼神。我心想。風子已經告訴我了,你們休想瞞我。我得意地大聲對他們說:“江青是個壞蛋吧?”我的手指已經被捏疼了。我被嚴重警告:“小孩子不要亂說!”
那一路的洶湧的人潮,裹挾著我們向前走。字我看不太懂,我更喜歡看彩色的漫畫。我的眼睛探照燈般掃來掃去,正巧看見一幅巨大的畫,將江青畫成了一個女皇,頭頂上皇冠的一排珠子垂落下來,倒很像東風市場一樓的一毛八一串的珠子。我興奮得很。江青的嘴唇被畫得非常的大而厚,眼鏡框占據半個臉,穿著伊地的長裙。我注意到了這個細節。長裙和水袖,可是我最迷戀的時裝夢。
回到學校裏的第一堂課,我們們要畫一些漫畫,批判“王張江姚”。班主任馮老師說畫什麼內容都可以。我立刻想到那幅江青當女皇的畫。當時在街上,報紙上,到處可以看見這張漫畫。我回到家,找來一個畫本。用一支HB鉛筆描繪輪廓,再用水彩上色。我把她的嘴畫得非常大,比原來還大。眼珠誇張地凸現出來。致於伊地長裙,我一直夢想一個長裙的款形,就按照設想,在領口和裙擺處,加了一些皺褶,再畫上泡泡袖。上色也不同於原版,將裙子上了猩紅色,和嘴唇一樣紮眼,皮鞋是肮髒的藍。這是我最早的服裝設計圖紙了。
到了班上我們互相傳看。大部分人折了王八,那就是智力的懶惰。也有人畫個戴眼鏡的瘦子,拿著一支筆,身上寫著大大的“張”字。畫江青的同學不太多。風子她們擠過來看我的畫。我們班女生都說:“你畫得真好,裙子還有褶兒呢。”
評比的時候,我的畫被放在學校的櫥窗裏展覽。風子的畫沒有選上。她平常畫得比我漂亮很多,我一直心存鬱悶。那一陣廣播裏常常說到“揚眉吐氣”這個詞,我深覺其妙。回家對我媽媽說:“今天風子的畫沒有選上,我揚眉吐氣了。”說得她笑得喘不過氣,我哥哥立時笑翻在地。
十二
“四人幫”粉碎以後我們最大的變化就是,音樂課上學了一首新歌。
我最喜歡上音樂課。年輕的沈老師眼睛很大,穿細白格子的襯衫。拉一個手風琴。後來我回想她的模樣,已經記不清了。也許根本不美,隻是拉著手風琴在樹下唱歌的樣子,風味獨特。當時我們全班同學在一起如果有共同話題,就是議論她的美麗。
我不喜歡《聽媽媽講那過去的故事》這首歌,它聽起來苦巴巴的。我還是喜歡《紅蜻蜓》,或者《一起度過歡樂的節日》之類的。當然還有《我們的田野》:“我們的田野,美麗的田野,彎彎的河水,圍繞青青的稻田……”
上音樂課是在操場上。因為和其他幾個上體育課的班一同上課,現場非常混亂。高年級的學生踢球,他們的球總會滾過來,不是踢到誰屁股上就是滾在老師腳邊,唱歌就不得不停下來。這種混亂使學生可以有機會逃課的。一般逃課是男生,女生們都很規矩地坐在前排。有時候,我也和風子假裝上廁所,悄悄地溜掉。我雖然愛音樂老師,但更喜歡在操場的角角落落,遠遠地聽那些歌聲迂回曲折地傳來。如果那些簡單的旋律聽一聽也就會了。
今天我們學一首新歌,沈老師說,叫《交城山》。“交城的山啊,交城的水,交城的山水實呀實在美……”她照例先唱了一不遍,那首歌的旋律並不好聽。“唱《紅蜻蜓》吧,唱《小鬆樹》吧。”亂七八糟的倡議淹沒在手風琴伴奏裏。沈老師沒有說行也沒有說不行,但她的音樂沒有停止,我們也就隨著她的旋律聽下去。
唱《交城山》的這幾堂課,我和風子溜到教堂後麵去。那裏一拐彎,有一排平房。雜草叢生,滿地土礫。平房的玻璃破了幾塊,全是灰塵。唐山大地震波及北京以後,雖然北京的建築沒有被很大程度地破壞,城市裏仍有很多廢墟。風子是一個冒險家,我跟在風子後麵,頭發被風吹得四散。遙遠的旋律迂回曲折地傳來,還可以遠遠地看見男生們在踢球。風子有時候就默默呆立一會,看“誰誰的哥”。她相信他們眼神喧囂,電流縝密。但其實這麼遠的距離,誰也看不清誰。
我們就在廢墟和雜草之間徜徉,終於發現一間破屋。風子找來幾塊磚頭墊著,扶著我。我踮起腳向裏張望,根本看不清。我們倆雙手照在玻璃上俯頭一看,裏麵全是硬紙殼子和廢報紙,角落裏堆放著幾根木頭。“交城的山水,實呀實在美”的歌聲傳來。牆上貼著一幅毛主席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