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過是操場後麵的幾間廢棄的平房。不遠處放著教工們的自行車。車棚全都漏雨了。車子雜亂地、歪歪扭扭,擁擠而傾軋。很多人從來沒有去過那兒。他們根本不知道這裏是我們的樂園。但是每次都還沒玩夠,課鈴就響了。我們隻得匆匆地跑回去。
十三
大約是黃昏的時候開始起風的。地上的塵土、雪糕的包裝紙、塑料袋和廢報紙在角落裏打著旋兒,空氣中飛沙走石。他們的話也被土粒撞飛了,沒有再連成整句子。報紙上管那樣的天氣叫做“沙塵暴”。後來風子回想起來,她和少年時代的戀人安子的重逢,本應該風和日麗,花好月園,然而卻烏雲翻滾、飛沙走石的—像50年代老電影裏的藝術手法,預示著某種嚴重的危機。但那個時候的他們年輕得連自己都來不及管,還不太來得及想想未來的征兆。
風子對於自己的豐富經曆,很可以這樣渲染,或者那樣演繹,但她隻古怪地說,她是這個時代許多個風子的名副其實的代表,其餘的人都是她的翻版。有一次我在她的房間裏翻翻施鹹榮譯的《麥田裏的守望者》,忽然有一張照片掉出來。居然是一張她高中時代的黑白照片。很瘦,梳著短頭發,穿的是那種碎花布的襯衫—這個樣子倒是我熟悉的,笑意和神態果然都是她。風子一把奪過來看了看,一邊往嘴裏塞著草莓,怪裏怪氣地說,嗨,變的也就是這幾年。風子眼神果然全變了。說到這兒我們倆都有些黯然神傷。風子的話正像點燃一掛鞭炮的火星,我們的眼神和我們的心相互碰撞,爆出“劈裏啪啦”一陣濫響,然後都被炸得一時沒了聲息,時間就在一陣連響中,蜿蜒迤邐地蛇狀消失。
分手又聚首,然後再分手,戀愛的節目反複上演。每一個人都是主演也都在客串。轉場的頻率越來越快。皺紋背後隱藏著傷心故事。男人為生計變老,女人為男人變老,青春為戀愛變老。青春是樹上的蘋果,時間是風,老去是飄向地心的重力,不可遏止—所以生命可以用橫向與縱向兩維來定義。定律作用於風子,風子隻剩下一點灰影子在安子眼睛裏。那雙眼睛是忽明忽暗的兩攤水,漣漪波瀾之間這一點秘密水落石出。在安子斷斷續續的話語中,可以看見風子一歲一歲地長,他的心一點一點灰下去。仿佛她的每一次成長,都會不經意地把他的心燒糊一小片。
“這年頭動哪兒都可以,哪能動心哪!”風子說。
年少果然就是一個瞬間的事。在城市巨大而密集的坐標係中,風子們的窗口正對著另一些樓房的另一些密集的窗口,另一些密集的窗口也對著風子們的—她們是誰?她們在哪?哪一個房間放出沉鬱的音樂?旋律X光一樣穿透心肺,順著血管暢流。木質地板上的光碟鋪張一地。運動鞋很髒,歪斜著脫離了它原先的位置。一群人和三五個喝空了的兩公升裝的巨大礦泉水瓶子,散落,歪倒在地。有煙,有酒,有音樂,沒意思。所有的平麵都被雜亂占據。我們的記憶也煩亂一片,布滿灰塵,和房間一樣需要收拾。加了音樂,我、風子、風子們和安子們,就成了黑白片裏的畫麵了。
時間的顏色像水,不知道從什麼年代流過來,又緩緩地向什麼年代流過去。
十四
……夢境與囈語過後,院落依然完整,樹比我們長得快。仿佛一覺醒來,黑白的畫麵變幻了色彩,周圍的聲音已經遠去,棗樹的顏色也暗淡下去,人瞬間變作黑白照片,他們—我、風子們和安子們—那些知名和不知名的人們和他們的過去,海市蜃樓般原地消失。變異、發展、成長,使我和我所熟悉的城市之間加了哈哈鏡,彼此都變得陌生和恍惚。少年時代我所熟悉的麵孔,已經成為物業公司的老總、房地產老板、油光水滑的海歸。他們的麵孔逐漸老去,步入中年的他們,生活正在變得越來越有規律。他們說話的腔調和口吻,也越來越滴水不漏。
新一代的年輕的鮮豔的女孩子們,身體挺拔地嗒嗒嗒地一步步走過,給我看妖嬈的、高傲的和孤獨的背影,走過的瞬間,青春已經在我身後了。當下的生活被很多好聽的名詞充滿,比如流行、財經、網絡、傳媒、商業、包裝,還有一種叫做文化的東西瘟疫一樣四處蔓延,把人都傳染得感了冒,連打噴嚏。文化人由此張揚起來,拿腔作調。街邊,總有打手機的IT人嚷,對對,這是我們做的。廣告公司的小老板說,對對,上次演唱會是我們做的。媒體人嚷,對對,我認為這個個案,有很多的空間可以做。如果你路過大商場門口,外省推銷化妝品的女孩子會熱情地包圍你,恭維“小姐好有氣質哦”,不由分說拉著你的手塗抹著一些水脂和油膏。但她們一旦被得罪了,立刻會瞥著你說:“嘁,有沒有文化呀。”
十五
我哥哥他們上初中以後就去學工學農了,後來又拉練。冬天說來就來。下雪的時候,儲存的大白菜得用棉被蓋上。這些事情就得我們孩子都得幫著幹。那時候北京特別冷,二騷子的手都凍裂了,鼻涕常常凝結在臉上,頭發上抹多少油條的油也沒用。我穿了我哥哥的舊棉猴兒,兩個棉手套用一根繩子串起來掛在脖子上。棉襖褲收縮成棗核形狀,遠處看起來像一頭熊,就地一倒就能順坡滾動。風子依然美麗,她媽媽常常嘮叨她“若要俏,凍得小狗汪汪叫”。她媽媽和我媽媽倒是有無盡話題。我媽媽很會織脖套。當時戴脖套是奢侈的,隻有講究的人才用脖套和套袖。套袖也有很多種,最普遍的是一種藍的,像公社會計,而我的套袖是花的,冬天寫字時袖子不會太顯髒。她們見了麵永遠談脖套和袖套。而且總感慨“衣服又小了,又小了”。我那時一直以為衣服放一段時間就會自動變小。
雪倒不是鵝毛大雪,而是細碎的,鹽末一樣,紛紛揚揚,沾到臉上就化掉。我們家的蜂窩煤老早就預備好了,生火是一件非常麻煩的事,劈柴是絕少不了的,廢報紙一燃就著了,晚上還得學著封上火。
我把幾塊白薯放在爐子上,它慢慢地熟了,皮焦了,翻一個個兒,再烤。香味彌漫。我從屋裏看外頭,對麵風子家的房頂,隨著瓦片的凸凹起伏,一棱棱淨是灰色的雪,像是一排黑灰白的平行線。虎子是一個典型的享樂主義者,它專門睡在離火爐最近的暖和地方,睡得愜意的時候,側身四肢伸展,打著呼嚕。把它弄醒了,它漫不經心地瞥你一眼,翻個身,換個姿勢再睡。
下雪了,風子來敲我家的門,我透過窗上的冰花看見一張興奮的花臉。“咱們下午去東單公園吧。”風子說。
我們已經四年級了,可以去東單公園了。就像到了二年級,可以用鋼筆,三年級可以換一個吸鐵石鉛筆盒一樣。去東單公園父母當然是要反對的,但在我們看來所有的大人都在聯合起來窒息心靈。因此,我和風子的友誼有著堅實的基礎,心靈的溝通成為每天的需要,抵抗家長使我們無數次合作,比如合夥騙家長到公園裏去玩,和男生結夥去遊泳滑冰,把家裏的新買的自行車騎出去,互相證明沒有缺課等。我們鬥誌昂揚,無堅不催。
北京的東單公園是一個壞孩子去的地方,是北京的“流氓窩”。我記得20世紀80年代一部電影叫《苦戀》,女主角冷眉是一個冷豔女子,穿了流行的天藍高領毛衣。很多人都說,冷眉是東單公園出來的。到了1979年,也有許多曠課的半大孩子聚集在那裏。他們穿著白邊懶漢布鞋,書包帶長過了屁股,褲腿特肥,蓋了腳麵。走路一晃一晃的。“交個朋友吧。”他們說。即使走在街上,我們也隻需一眼,就能把他們辨別出來。他們就是“總去東單公園的那幫孩子”。
風子走在我們幾個孩子中間。她個子高,頭發卷曲。劉海兒的一邊有意無意地垂下來,擋住一隻眼睛。她的大肥褲子是藍的確良的,褲腿拖地,書包帶很長,走路時兩手的拇指勾著褲兜,一晃一晃的。這時候世麵上已經有人開始穿喇叭褲了。風子卻穿一條很普通的褲子,但她的腿很長很挺拔,褲子穿在她身上,真的好看。這一般是上了初中以後的女孩子的作派,但風子似乎早熟,她肥壯得十分圓滿,小學四年級個子和身段就和長得跟初中生一樣。
風子最近看人也新采用了一種側頭斜眼的方式,從睫毛下方看過去,目光迷蒙。按照冬雲的話說:“她們就是這樣的。”可是她們是誰?我隱隱感到遠處有一大群人斜著眼睛看過來。她們就是未來的風子們。
男孩能準確地嗅出她的不同來。剛進門,門口就有兩個男孩子吹了口哨。那個在操場上叱吒風雲又神出鬼沒的“誰誰的哥”安子,終於夢幻一般出現。我們在這一片常常能看見他,誰也不清楚他住在哪兒。他們見過許多次,卻沒有一次真正的結識。他真的到了眼前,她又含笑不語。現在,他正在慢慢湊上來。
安子擋在我們前方,另一個在不遠處遊蕩。“那孩子,幹嗎呢?”安子笑著說。他說的“那”是“內”的音。我們那時候互相都叫“那孩子”。
“管著嗎?”風子的眼風溢彩流光,表情生動。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已經自動脫離了我們,一個人遊蕩到離我們幾步遠的地方。安子跟過去。他也穿著特別肥的拖地的藍色的確良褲子。書包帶子過了屁股。對她低頭笑道:“交個朋友吧?”
這麼老套。可是明知道他會這麼說,我們還是在旁邊笑得打迭。風子一麵咯咯地笑,一麵罵他討厭。其實她後來的幸福時刻並不多。她的後來,無非是漫長的無聊,將一小片一小片的渺小的幸福聯結起來。
安子跟過來肩膀撞了她一下,回手拉風子的書包帶,她咯咯笑個不住,閃開他,回歸我們,紅著臉催促我們快走。但是我們走得再快,也快不過他們。而他們倒不越分,隻遠遠地跟著,不知道說笑些什麼。他們和我們各說各的,彼此影響,仿佛其間倒有無盡樂趣。我看見雪在風子的頭發上潤濕了,順著的發絲結成了冰。她的眼睛漆亮,表情嬌媚動人。下午剛下雪,還沒有什麼人踩過,地上保存完好的薄薄的一層。遠處的一群孩子已經打起雪仗來了。
雪還在下。山下的假山石和台階都非常滑。我們插了空偷偷上了山坡。走在山坡的土地上,雪一踩“咯吱”一響。我的紅花點的棉鞋邊緣,沾得全是雪和泥。風子的黑棉鞋已經變成灰白顏色。冬雲穿一件黑色短呢子大衣,她媽媽穿剩下的。呢子大衣質地倒是一般,上麵淨起些毛毛小球,但是扣子卻是有機玻璃的,像一塊透明的糖,我總想“哢哧”一下把它一咬兩半。
山上全是樹,一棵一棵的小鬆樹,彼此枝蔓相交,密集繁茂。我們仨擠在一個低矮的樹木的空隙處,蹲下。風子的大紅拉毛圍巾在樹枝間一搭,邊緣垂下。她的拉毛圍巾是她媽媽連夜排隊買的。我除了買了一條同樣的拉毛圍巾以外,又買了一條藍色的“三用巾”。就是一個藍色的鬆緊脖套,也可以一頭紮起來當一頂帽子戴,還可以當手攏。
我的粉紅色紗巾、冬雲的藍色紗巾與拉毛圍巾交疊在一起,構造成一間精致的彩色房子。雪紛紛揚揚地下,輕輕覆蓋。我們的臉都凍得通紅。風子沒有戴手套,我卸下一個手套讓她戴上。安子他們在遠處找我們:“那孩子嘿,跑哪去了?”遠遠的聲浪像兩匹流浪的狼。沒有他們作為背景,我們的秘密就不成其為秘密,偷笑與興奮也就淡而無味無從談起。時隔多年我已學會許多宏偉的辭藻和流行話語,但它們都太華麗了,無以形狀那天的簡單的快樂,那種快樂隻屬於孩子。現在,我頭腦裏隻會不斷出現“多好啊”或者“真好啊”的感歎。我的想象力已經失靈,語言絲毫沒有長進。“多好啊!”“真好啊!”我和風子和冬雲嚷著,尖叫,大笑,彼此以肩膀你拱我我拱你,擁作一團。後來我沒再有風子一樣的朋友。後來我和風子很好,但是再好,說話的時候也保持著禮貌的距離。
房子以外樹枝交疊,雪末飛揚。忽然有兩個大人走過,依偎在一起。我們蹲在隱秘處,隻能看見他們的腿,是很肥的棉褲。男的穿翻毛棕色大頭鞋,棉猴兒蓋住膝蓋,也沒有什麼特別。女的手套倒是有幾分俏,花毛線織的。他們的腿踱過來又踱過去,站定了,好像誰說誰討厭,又哧哧輕笑,搶奪什麼,又推了一下誰,然後安靜下來。他們完全沒發覺潛伏在暗處的我們。風子探頭朝上一望,觸電一樣縮回頭來。其實也沒有什麼可笑,然而我們三個彼此對視一下,忍不住偷笑起來,又要用手拚命捂住,我簡直要笑得肚子痛了。
冬雲悄悄說,你們有沒有看《望鄉》。我們都搖頭說沒有看。冬雲說,就是一個大胖子,光著屁股,把一個女的扔到床上。我和風子緊張得臉都紅了。風子小聲問:“然後呢,然後怎麼樣?”
一會兒風子悄聲說:“我姥姥說,女孩子到了十一二歲就是這樣的。”我們都問是怎麼樣的?她俯耳熱氣呼在我耳朵上說就是要流血。我們沉默了一會。冬雲輕聲問:“那他們都知道這些嗎?”風子肯定地說:“不知道—我們都不說,他們就不會知道。”“那懷孕是怎麼回事?”我和冬雲期待地看著風子。風子說:“你們連這都不懂,男的女的親了一下嘴,就懷孕了。”我很詫異,對照著看過的小說或者電影,果然男的俯身親吻,過了些天女的就大了肚子。我說那如果不親嘴,唾沫沾到呢?結果一下子把風子給問住了。
那天安子終於搶了風子的書包。她追過去。兩個搶作一團,跑到山洞裏去。最終風子還是抽了他的煙回來。那是第一回,我們近距離地看清安子。
十六
21世紀的第一個十年春天到來的一天晚上,午夜12點時的大街上一輛藍色車子橫衝直撞,就是我們幾個坐在安子的車上。車子在狂燥的夜風中一路狂奔疾駛而來。我們不知道從哪來和到哪去。我歪在後座上,看不知名的街道迅速滑過,沿途是一些陌生的街燈樹影和不斷變換的黑白顏色。副座上的風子,觸目驚心地,在車前架起一隻瘦骨嶙峋的腳。
那些天風子打扮得花團錦簇。她沒有更多的衣服穿,就換各式各樣的假領子。格子的,碎花的。那些都是她媽媽的,她偷偷穿出來。東風市場一樓櫃台自然是我們經常光顧的,一毛八一串的圓珠子有各種顏色,可以串成項鏈偷偷戴在脖子上。風子一天比一天漂亮,學習成績可一天比一天壞。
紅領巾全改成綢子的了,我們也開始上早自習。王府井新華書店前麵忽然擁擠,買書的隊伍排到了工藝美術商店。再往北,王府井兒童商店門口,不知什麼時候,掛出一座日本的精工表。藍色背襯,藍色的方框。早晨,“咣當”“咣當”的103路有軌電車呼嘯而過,車上的人像沙丁魚罐頭。上早自習要遲到的時候我也花五分錢坐一站車。我從人叢腰部以下的縫隙裏,看見指針永遠是7點一刻。
“下車的同誌請換到門口來。有月票的同誌請出示車月票,沒票的同誌請買票。”售票員的聲音嗚裏嗚嚕,像嘴裏含了東西。
“咱們現在也學外國了。做開廣告了。”車上的一個男人探頭道。
“下車嗎?”
“別擠!下!”粗暴的回答。
“怕擠呀?”前一個說:“怕擠坐小臥車去呀!”
那些天人們興奮地反複說“排隊”和“出口”的兩個詞,像現在人們將“文本”、“話語”和“後現代”常掛在嘴頭一樣。可見詞語與時尚天生一對,雙雙弄潮。“排隊”的意思無非就是前一天夜裏或者淩晨出去,第二天把拉毛圍巾、黑白電視和磚頭錄音機搬弄回家。“出口”是高級的代名詞,按我的理解,它的意思也是“公園或者商店的出門處”。我這樣的解釋被我哥哥笑為傻瓜。他說:“公園裏的出口,不是出口的,是出口轉內銷的。”這樣就把事情搞得更加糊塗。
那天下午二騷子擠在我們家門口卻不肯進來。風子和冬雲可不管不顧。麵對著新買的那個磚頭錄音機,小心地掀掉上麵暗紅的平絨。我一返飛揚跋扈的常態央求我哥哥:“爸爸媽媽沒在家,就讓我們聽聽吧。”我哥哥要挾道:“那你得先把垃圾倒了,平常太懶了你。”我們仨一溜煙把垃圾倒了。我哥哥又說:“作業還沒做完呢。”我急了,說早就做完啦,不信你問她們。她們點頭如雞搗米。我哥哥又趁機騙取了我幾張最得意的郵票。然後說:“傻瓜,對著它,你們仨說一句話。”我們互相看看,忍不住嘻嘻咯咯地笑起來,相互推讓你說你說。話音雜亂交疊。最後風子對著它說:“嘔。”我和冬雲也說:“嘔……嘔。”我哥哥劈裏啪啦地按了一陣按鈕。它沙沙轉動。忽然我們嘻嘻咯咯笑起來。一派雜亂的聲音交疊——“你說,你說。”風子的聲音:“嘔。”我冬和雲的聲音:“嘔,嘔。”簡直一模一樣!震驚激發我們再次狂笑起來,互相推推搡搡。然後我們的狂笑又重新被播放。我們再一次爆笑。抬眼驚訝地看我哥哥,這個奇跡是他最先帶來的。我哥哥滿不在乎地說:“這都不懂,廢物。你說什麼它就有什麼唄。”他的解釋含糊其辭,等於白說。我們問:“那,你說什麼它就有什麼嗎?”“當然啦。”我哥哥說。風子尖銳地問:“要是罵人它也有嗎?”
那些天風子每天都興奮地到我們家來,開始是因為我們家的錄音機,她不知從哪借來兩盤輕音樂曲子,直聽到周圍的鄰居和我們有了距離,嘀嘀咕咕,翻了白眼。後來是因為我們家的大衣櫃上嵌著一個全身鏡,而她家隻有一麵殘破的小圓鏡子,必須以局部組接全身,否則她隻能在玻璃窗前欣賞自己模糊的側影。我倒一向了解風子。我的新鮮感在於,在12歲的風子對於打扮的癡迷中,窺視到了14歲的安子的魔力。多年以後我所理解的愛情,也無非是附在身上的一種神魔,它能使風子有時候忽然莫名其妙地笑了,有時候摟住一隻掙紮的貓發呆。
那陣子她常常到我家來,拿一根火柴,神秘地點燃,神秘地吹滅,迷離的眼神對著鏡子,用燒焦的黑頭描眉毛。看得旁邊的我,觸目驚心,生怕火柴頭燒焦了她的皮膚,那化妝豈不成了刑罰?但她旁白道:“我舅舅是化妝師,他說香港人就是這樣的,而且把眼眶燙成藍眼圈。”“我舅舅還說下次來給我帶一條喇叭褲呢。”我從來不知道風子在香港有個舅舅,風子在街上對喇叭褲豔羨不已倒是真的。當時時髦的人穿喇叭褲,普通人穿傳統的瘦腿褲,追趕時髦的又不太過分的人,都穿筒褲。不過風子向來信口雌黃,她的話當不得真。
風子還搞來一條藍色的確良的舊褲子。窗簾被掛得嚴嚴實實。我們把褲子翻轉過來,按褲線側麵疊好。我們理解的筒褲,就是從屁股到褲腳是一個細長的長方形,所以風子嚴格按照長方形狀下刀剪裁,結果縫合的褲子,再瘦的屁股也根本塞不下去。還有一次,她跑來管我借火鉗子。我們家冬天生爐子有一個小型的火鉗,和弄蜂窩煤的夾子、鉤子、捅煤的鐵絲等鐵器同掛在牆上,碰撞起來當當做響,硬度了得。她摘了它,把它放在爐子上燒紅了,把頭發拿毛巾弄濕。對著鏡子,顫顫微微地將它們夾住,旋轉,扭曲。我幾乎在聞到焦糊味的同時聽到一聲慘叫,火鉗應聲落地,當啷一聲。風子額前一縷頭發焦脆,額頭已著了一道黑印子,像注解瘋狂舉動的一個傾斜的驚歎號。
十七
王府井、東華門、南池子、北長街這幾條街離得都不算遠。到了春寒料峭的時候,那裏可以看見北京最早的嫩綠的新芽。然後才輪到三月份長安街上的報春花和白玉蘭陸續開放。正義路上的樹得到了仲夏才會有濃蔭,現在枝幹疏疏落落。還有北海的白欄杆旁邊,穿呢子大衣戴眼鏡的外地幹部多起來了,他們在團城下留影,合影留念永遠是一個陣型。北海的冰還沒全化,膽大的孩子在冰麵上一個拉著一個滑行,可見邊緣,冰水蕩漾。說不定,還能正巧看見安子一樣的少年,手裏高舉著一根樹枝,嘴裏不幹不淨地罵著街,氣急敗壞地狂奔。在北海滑冰的那些男孩子們,帶著一身涼汗坐在路邊,看來往的女孩子。那時候團城的角樓上,一群一群的蝙蝠飛進飛出。晚霞斜照,這時候路過什麼樣的女孩子,都在夕陽晚風中變得順眼了。
那一陣,風子總是胡亂從口袋裏掏出一些揉爛的字條。那些字條當然是安子給她寫的,已經被汗漬弄濕了。比如說“下課……東單”,或者“我爸打我”之類的秘符。還有的時候是一些歌詞。上麵圓珠筆的字跡模糊,字又很小,我們必須把頭互相擠扁才可以湊到一起。我在那些字條上看見《夜來香》,字跡十分工整。後來又看到《小城故事》和《外婆的澎湖灣》,字跡歪歪扭扭,緊密地綣縮在一起。顯然不是一個人抄的,而是經過了多人的手。風子鄭重地像地下黨交給一個進步青年重要文件一樣,要我“好好保存”。我將它們疊成平整的小方塊,收藏在TDK的磁帶盒子裏。現在回想起來,我倒沒有將它們收藏在糖紙本裏,那也是我的寶物。而當時究竟為什麼這麼分為一類,我也說不清楚。
六七月份,護城河的水是油綠的。像是上麵有一層很稠的油脂。河邊是水草,朝向河心,泥土濕潤,楊柳低垂。夕陽穿過遠處屋簷的尖角照射過來,簷角的小獸排排昂立,變紅變暗。
風子拿出一張紙,這次是鋪張的一整張紙,寫著《香港之夜》,是鋼筆抄的,還有簡譜。我還記得我們頭頂著頭的一瞬,風子的口氣帶著清新的黃瓜味,低聲吟唱—“我愛那,美麗夜晚……卿卿我我卿卿你你,寫下一首愛的詩篇—哦嗬hongkong,和你在一起,哦嗬hongkong……”她唱到“卿卿我我卿卿你你”的時候忽然含糊起來,我的臉都發燙了。我嘻嘻笑起來,說:“卿卿我我卿卿你你?”也說不出更多的話。風子聽懂了,它似乎觸動了風子的某種絢爛的記憶,她抿住嘴笑,不說話,一會笑意更深了。忽然又所答非所問道:“鄧麗君的。安子抄來的。”
關於風子與安子的早戀故事乏善可陳。風子上五年級的時候,安子已經上初中了。那一陣我常看見他在學校門口歪著站著。他的重心放在一條腿上,另一條腿打著晃。他的書包帶子拖得很長,不是壞孩子的長度,是好孩子極限的那種長。
看見風子,他在不遠處吹一聲口哨,口哨沒腔沒調的。偶爾踢過來一個石子,落在她的不遠處。
有一天風子緊張地跟我說了一句什麼。我嚇了一跳,詫異地看她,問:“那你是怎麼懷孕的呢?”她小聲地靠近我的耳朵,躲閃著我的眼神說:“他親了我,我想去醫院。”可是才過了幾天,她又不知從哪偷來一本《生理衛生農村教材》教訓我說:“你真是什麼都不懂,根本懷不了孕。”我和冬雲不斷追問為什麼,而且怎麼才能懷孕。她低聲說,就是必須這樣這樣這樣。我和冬雲都驚訝地看著她,嚷:“你說清楚說清楚,是怎樣怎樣怎樣?”
就在這一年夏天,往往不知哪個院兒的貓,闖來我們院兒來談戀愛。院兒裏有樹,月影婆娑,花好月圓。天造地設的愛情,就在這裏發生。它們才不管有沒有觀眾,呢喃和激情在淩晨時分趨於平靜。驚悚化作甜蜜。我記得80年代一本薄薄的小冊子叫《忘卻的美》,講到一個孩子要打一隻懷了孕的貓,因為它吃掉了她的燕子,“媽媽說,別打它了,它懷孕了”,“我不相信摧毀生命的東西能夠孕育出新的生命”。
小小貓咪在二騷子家的溫暖的床底下出世,嬰兒的叫喚聲聲不斷。它們和孩子們的叫嚷聲遙向呼應。它們的黃色的絨毛一天天張揚起來,翻跟頭打滾,在台階上,在院子裏,在草叢中—草叢居然已經泛綠,知了放歌,樹蔭遮陽。它們的戀愛有了結晶,而風子的戀情卻沒有結果。他要遠遠地搬家走了,她卻留下。空間能夠把情感抻斷,時間又在20多年以後把它重新找回來。
十八
我曾經在這條街道上漫無目的地走。在雙眼充滿灰色都市的間隙,勻出工夫,順著長長短短、高高低低的房屋的簷角望過去—可以看見時光悠悠的流水,從很久以前流過來,流過房屋張起的後窗,穿過那些灰暗破敗的老房子,映著屋簷角那些鼓鼓的小獸和窗欞上繁複的花紋,掠過綠黴斑駁的石台階,再流淌到不知道什麼時候以後。黑白分明的屋簷的簷角長長短短地伸展,上麵立住鼓鼓的小獸。舊屋舍的旁邊是瓷磚明亮的湘菜館、重慶水煮魚,街後的背景是幾家裝潢俗氣的店鋪,金亮的柱子,金的字,寫著“複印打字辦公用品”的字樣,還有兩家東北菜館,門口閃現著穿鮮紅旗袍的外省小姐,賣大餡餃子和魚頭泡餅。遠處汽車的喇叭毫無顧忌地鳴響,引路人側目,像一個不甘寂寞的孩子為招惹大人注意而大聲叫嚷,句句惹人心煩,反正汽車從來就是人來瘋。餐館裏的女人還有一點姿色,穿著無後跟的涼鞋,腳趾上染著紅指甲—這是今年的最流行,高傲、庸俗,略帶一點妖氣。但臉上的神色都毛毛躁躁的,皺著眉,透出無盡的焦慮來,仿佛早就不耐煩了—菜還不來,還不來。若是真的來了,如果可以的話,她們會上前狠狠地質問它的遲到,連她們幹裂的腳趾都顯出一股凶相。
電影《時光倒流七十年》裏,說的就是年輕的男主人公,因為走進了一部電影裏,演化了與女主角百般纏綿的情愛故事,所以走進照片一樣的老房子,就如同走進一條通往舊日的通道。坐地日行八萬裏,耳旁是呼呼的風聲,時光的水流動了,房子的縫隙中間,吹動著寂寞的風。
我也曾經試圖走進胡同也走回過去。那天迎麵“踢拖”“踢拖”走過來的一個女人,倒不胖,穿著開身毛衣和一條紫色碎花褲子,不經意地剔著牙—所有商場裏的服務小姐的儀態和微笑都接近,所有司售人員的口吻和聲調都一致,所有胡同裏的女人長相和表情都如出一轍—那女人以胡同裏特有的表情很快瞥了我一眼,判定我不屬於這裏,然後厲聲道:這兒沒廁所!
想用壇子裝回雲朵,裝點花園嗎?它們已經煙消雲散了。
我在車位上泊了車。
我忘了我逛了哪兒,遇見了誰,說過什麼話,幹了些什麼。在我進入喧鬧的酒樓裏尋找那一夥舊日朋友的時候,已經是夜晚了。我來得太晚了。酒樓的大廳正是狂歡的退潮,遠遠地看過去,他們的手正在空氣中做著一個簡練的手勢。
埋單。他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