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消逝的朋友(1 / 2)

消失的意義就是一粒石子掉到時間的深淵裏,永遠地掉下去,沒有聲響也沒有消息。在懂得“消失”的意義的時候,我隻覺得那一個接一個的太陽最豔的血色的下午,簡直寂寞極了。

年輕的時候就是這樣的,為了一個不相幹的人,會突然懷疑起生命的意義。年輕就是時刻生長在危機的邊緣。但是不久,我們的生活照樣忙碌,我也和其他人一樣,很快把這件事忘記了。

但是,在秋涼的時候喝了酒,懷裏湧了熱氣,就會胡亂說起幾個熟悉的名字,好多時候是少年時代的同學王小江。我們都說,如果江還活到現在,一定不是文化明星就是文化精英。

我很清楚地記得,王小江是唐山地震以後轉學來北京的。那天剛上課,一個漂亮的男孩子被老師推到前麵來。眾目暌睽之下,他形隻影單,嘟著嘴,耷拉著眼皮,側身用手摳牆皮。他重心放在一條腿上,另一條腿打著晃,一會兒又換一條腿。

王小江個子算是高的。長得像女孩子一樣,小尖臉,大眼睛,頭發自來卷,穿條絨褲子。當時我們好多同學的褲子膝蓋和屁股的部分都打著補丁,穿條絨褲是非常奢侈的。況且他還是男孩子。

他滿口南方話,把“這個東西”說成“葛個莫字”。“大便”不叫大便,叫“擦汙”。早晨上學好幾次遇到他,總是他爸爸推著自行車送他來。我們班男生老遠就衝他砍石子。“給他一大哄嘔—嘔吼,嘔吼。”他們喊。他爸爸嚴厲地驅散他們,走開!那幫孩子一哄而散。

要是二騷子他爸老柴頭,肯定大喝一聲“滾”或者“去你媽的”,王小江的爸卻說“走開”,我當即對他很有好感。後來江換座位換到我的後麵來,我就非常高興。上課時,作業本從縱行的最後一個同學,一個個往前傳。我偷著回頭,瞥一眼他攤在桌上的字。他描過字帖,字寫得非常好。每逢帶“勾”的筆畫,比如“劃”字,他就著重加一個十分帥氣的筆鋒。那時我哥哥已經上初中了,平常總說,王小江的字比我們班誰誰誰都好—他把重音放在誰誰誰上,而這個誰誰誰總是變換。比如他剛跟王大八打架,就說,王小江的宇比王大八好多了。再比如他剛剛揍了小拖,就說,小拖那兩筆賴字,怎麼能跟王小江比!他從來不說王小江的字比他自己還好。我已經想到了這一層了,估計他也知道我想到了這一層,後來他避實就虛,斜著眼為我扼腕道,真差勁啊—你瞧瞧人家王小江!

我倒並不生氣,把我的名字和王小江連在一起,我心裏無比甜蜜。

王小江路上碰上我,從來不說話。隻有我們倆單獨在一起時他才笑嘻嘻說,大狗熊。我想笑,卻扭頭便走。他追上來揪住我書包帶子,說,王小江大水缸,才算扯平。我坐在王小江前麵,他倒不怎麼騷擾我。隻有一次,他用桌子在後頭推移我的椅子,以便占據更大的空間。我很想學我們班女生幹部的腔調,回頭白他一眼,說,討厭,告老師去!但是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隻回頭拿起他的鉛筆盒—我瞥見上麵有一個脖子上係白圍巾的工人—驚堂木似的用力向下一拍。

下了幾場雨之後,秋天很快來了。也不過才11月初,天氣就顯出了寒氣。那幾年北京好像特別冷。院子裏各家的蜂窩煤早就備好了。但要是生爐子,又嫌太早。我從小怕冷,秋天的氣味裏隱藏危機,陰霾的天氣簡直讓人絕望得想死去。有一天放學王小江揪住我書包帶說,我爸出差去了,下午上我們家玩去。不想風子跑過來,大大咧咧地說,行行。下午我們找你玩去。

王小江家在王府井南口的部隊大院裏。他們家住二層,樓下是一個老頭,也許才50多歲,反正我和風子和二騷子都叫他大爺。我們大部分時候看見他不大理會—除非他的筐裏有質量上乘的樹葉—我們在秋天的時候正熱衷於“拔樹根”:兩片葉子的經脈相交,看誰的先斷掉。有的樹根粗壯,但是很脆,不經拔。那種顏色深而且軟的,往往有很好的韌性。男孩子常把樹根放在鞋裏,據說那樣可以保證它的柔韌度。總之在我們眼裏,50歲和30歲具有同樣的意義。因為所有的大人,都是些老人。

這老頭名喚“阿基子”,也不知這名字是不是源於羅馬尼亞電影。他秋天的時候總背一個大筐,到附近方圓多少裏去撿樹葉。他的筐裏有各式各樣的樹葉,巴掌大的梧桐葉、枯黃的一串小葉片、萎縮卷曲的圓葉子。有時他在前麵走,我們悄悄跟在後麵,在筐裏一抓就是一大把。在他發覺之前已經迅速逃掉。秋天還沒有全過去,阿基子的樹葉就在圍牆一角堆成一座小山了。

王小江帶我們到他家陽台上俯看地形。他家陽台上堆積著大木箱子,一角堆著過冬的蜂窩煤。煤堆裏長出一顆黃豆芽。他手叉腰說,信不信,我敢往下跳!風子不屑地微笑。二騷子不由得往後退了兩步,手扒住陽台的門框,驚惶地看著我們,好像隨時要有人把他扔下去。王小江大笑道,甫誌高,甫誌高!凡是王小江居高臨下的時候,我就故意轉過臉去不看他,扭身將胳膊搭在陽台的水泥台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