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上俯看,院牆很高,上麵布滿鐵絲網。樹葉的山尖,距二樓王小江家的陽台也就差了幾尺。風一吹,浮皮潦草地卷起幾片葉子,棕黃斑駁地鋪張一地。
王小江滿不在乎地雙手一扒,翻坐在陽台上,俯身臉貼台麵。他一側臉,臉被壓得變了形,笑容也變了形。他也不說話,抬身屁股一扭,往下一撲,棕色衣服陷落在密密匝匝的棕黃的樹葉裏,像一粒石子落進水麵,水麵即刻平複。
我眼前一花。眼睜睜地見他掙紮幾下爬出來,頭頂著幾顆樹葉,興奮地衝上喊,跳啊!嗓子都啞了—誰不敢跳,誰不跳就是吃衛生球長大的!
二騷子腳步往後挪動,眼光躲閃地看著我們訕笑道,我想撤尿。
我害怕的時候,往往臉上顯露出不屑的神情,但是臉卻很燙很漲。我慢慢攀上陽台,一條腿橫跨出來,一隻腳別在欄杆裏。我往下看見王小江的臉很清晰。他學大人的樣子,一邊誠懇地點著頭,一邊像對孩子一樣張開雙手對我說,來吧,沒事的,沒事的,真的。其實他也不過比我大半歲。
樹葉的山尖,離腳倒不遠,我隻需要跳遠一點。我不記得當時的恐懼,隻記得風子扶在我背上的那隻手的溫熱。我一閉眼,恍惚間就陷落在雲霧裏。樹葉的斷茬,紮在臉上和腳腕聽得見“哢哧”、“哢哧”的斷碎聲。塵土揚起,令我窒息。我被埋沒在無邊際的葉子的旋渦裏,眼前是黑暗,隻有點點陽光,隔了縫隙點點照射進來。
王小江!王小江!我捂著鼻子大道,你在哪兒?這兒呢這兒呢!你在哪兒?王小江嚷。我聽見他距我近在咫尺。但我陷得太深了。我遊泳一樣奮力向上攀緣。四周是軟的,身體如在旋渦裏,幾次滑向邊緣。我孤助無援,欲罷不能。
忽然有人攥住了我腳腕子,把我橫著拎出來。我大頭朝下,有些暈眩。在地上站穩了,用手撥開粘在頭發上的樹葉兒。腳腕子劃破了皮,滲出血來。恍惚間看到眼前很肥的破褲子和一雙綠膠鞋,才意識到阿基子圍著我暴跳如雷。他說什麼我根本聽不懂,隻覺得音量震耳。我恨不能縮成一片葉子。他蹲下來很近地麵對我的臉時,我看見一張駭人的憤怒的臉。
這時候“嘩”的一聲,風子也從天而降。二騷子卻又在樓上尿了褲子。
王小江大笑起來,興奮地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兒,嚷道,你們等著,我敢站著跳。我們定定地注視他,驚魂未定。王小江狂奔回家。站著原地可以仰望王小江的身影在二樓陽台上出現。我敢站著你們敢嗎?他說,誰不敢誰就是吃衛生球長大的!
北京的秋天還沒真正來,秋天的味兒倒是提前來了。幹燥而清冷的,帶著深遠意味的,無可奈何的。我清楚地記得那天令人絕望的寂寥的陽光,和那天下午陽光的氣味。我也清楚地記得明亮的陽光慢慢變作樹枝後麵夕陽的暗紅。我們跳了數遍。嗓子喊啞了,人也瘋了。阿基子氣得去找王小江的爸。暗紅慢慢濃重起來,雲朵的顏色奇異而怪誕,核心是透明的白,不知怎樣又過渡成邊緣的紅,周圍細碎的雲彩如淡紅的水漬。“小孩,幹什麼哪?”一個院裏路過的人衝我們喊。我白了他一眼,我隻在黃昏模糊的暗影中看見他的輪廓。王小江已經站立在二樓陽台的邊緣,在我回過頭的一瞬,他的一隻腳趔趄了一下,整個身子斜著栽下來。頭先撞在鋼鐵一樣的牆壁上,再被彈向地麵。遠處高大的楊樹的上半部輪廓,被天邊的一絲白光映襯成黑色剪影——那是一個典型的北京式的黃昏,親切、平和而安寧,俗氣中又處處籠罩著一股神秘。驚險的情節就在那一刻發生。風子劇烈的尖叫從樓上傳來。人摔落地麵的聲響音量並不大,我卻被炸得粉碎。凍結的土地僵硬冰冷,一些眼珠被刹時凍結,我的眼晴在那一瞬失明。樹葉般跌落的王小江距離葉堆的邊緣也就偏差了幾尺。
我看大人們躲閃的眼睛,我捕捉他們空洞的眼神。樹葉、樓群、水泥地和王小江之間忽然關係緊張,交構我的崩潰。“是你們班的吧?”一個人突然問,他的聲音並不大,我簡直聽見晴天霹靂。好像他是在問:“是你們幹的吧?”我想瘋狂地逃跑,卻又呆立不動。在斑駁的旋渦的邊緣,狂奔而來的人群胡亂踐踏我們的哭叫。鞋要飛了,人肯定沒戲了。一些見多識廣的大人肯定地說。
在我的眼睛重新睜開的時候,窗外頭已經是冬天了。那些個冬天的下午,連空氣也是寂寞的。柏油路麵灰暗冰冷。院門口的台階上,平常怎麼掃怎麼有土,現在一攤一攤結了冰。院裏每一家都以不同的角度,伸出一隻鋁質的煙筒,下麵是一坨泛黃的冰凍的煙油子。每次路過胡同裏那個公共廁所,裏麵出來的男人睡眼曚曨,一邊漫不經心地吹著口哨,一邊用一隻手係著褲扣。街邊曬太陽的老頭咳了一聲,咳出一口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