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玫瑰花般的早晨(1 / 3)

即使是一幅畫,也已經被時間的水和喧囂的泡沫衝淡了。但是人們有時候在急速呼嘯的日子裏會忽然疲憊。那些笑聲、叫聲、黃昏時候的菜香會忽然清晰起來。就像我的朋友風子的中學時代。那時候的她,像所有80年代的女孩子一樣的拘謹、敏感,懵懂又多情。

黃昏的樓前草坪上總有半大男孩子,傳來慘烈的呐喊。其中那個高個兒的蹲過班,他其實比她還小半歲呢。每次她路上遇見他時,他總是沒腔沒調地吹兩聲口哨。在她放學經過的窄胡同裏,他僵直地站在那兒。兩邊的高樓無限止地高,頭頂上是緩緩的鴿哨。她向前走,暗紅的圍牆就緩緩地移動。她小心翼翼地繞過他,就像繞過一座溫暖的火爐子。

那少年有一天忽然走過來,自行車橫在她前麵。他把所有大膽和放肆聚集他的眼光裏,用力看著她。同時把自行車的車頭擋住她,怕她逃跑似的。他的作為,在那個年代的男孩中已經很超常了,他的追逐也不免帶著年齡的限製。

風子倒沒想立即走開。她把身體的重心放在一條腿上,另一條腿打著晃,偏了頭,做出等待和考慮的姿勢。順著她眼光的走勢,可以看見路旁邊的雜草和一簇淡紫的花朵。它們被風吹動,晃晃悠悠,充滿惆悵。那個夏天吹動著和風,風裏帶著少年時代的香味。後來他們長大成人,曆經歲月的風塵,也去過許多地方,但是四季的風從哪一個方向吹,總也吹不來那一天的氣息。

果然他伸出手,手心朝下,鬆鬆地攥著拳頭。風子偏著頭,仿佛在猜測他手心裏的秘密。是字條嗎?她倒希望是一張生日賀卡—在80年代末期,已經有生日賀卡了。隻是還沒有流行玫瑰花。中學生中最流行的交友方式,是向喜歡的女孩子塞一張字條,上麵簡短地寫些模棱兩可的話。比方說,擅長邏輯的理科班學生往往這樣寫:“上次體育課,你的運動衣最鮮豔,我也有一件同樣顏色的運動衣。所以我覺得我們可以交個朋友……”但這種不合邏輯的求友要求,往往會遭到冷遇,以致不了了之。文科班的男生讀過許多詩,見識廣博,性情浪漫,曉得文學可以打動女孩子。就常常寫道:“讓我們像兩株橡樹,並排站立。樹枝如手臂相接,根莖似血脈相連,共同迎接日月風雨!”更有浪漫男生,熟讀台灣席幕蓉,知道愛情雖然失敗,美感卻永遠不會消失,就直接抒情道:“就讓我站在你必經的路旁,每一朵花都是我前世的盼望。而當你終於不經意地走過,那落了一地的不是花瓣,是我破碎的心啊。”

她的心髒忽然興奮地緊縮,眼波也流光溢彩。少年的手很黑也很髒,手背幹裂著。天上忽然呼啦啦飛過一群灰白的鴿子,扇動著翅膀,發出隻有田野裏才能聽得到的清新的哨音。這突然的喧囂反襯了周圍的安靜。然後他把手翻轉過來,慢慢打開。

風子看見那裏麵是幾顆白粉筆頭,粘粘的,已經被他攥濕了。作為一個稚嫩的追求者,一個少年,為了能夠和她在一起待上幾分鍾,也許他想不出更好的理由和道具。但風子的笑意消失了,繃起了嘴角,脖子也漸漸僵硬起來。他看出了她投來的輕蔑目光。但是你知道的,一個少年還完全沒有學會挽留他的愛人,他無濟於事地堅持著,愣瞌瞌地伸著手強調他的粉筆頭,試圖說服她留下。

然後風子一抬手,往上一揚,他的手就被優雅地打飛了。陽光下粉末飛揚,幾顆粉筆頭輕輕落地,像幾顆豆子,骨碌碌地滾遠了。像一些種子,滾落到田野裏去了。但是那少年子聽到的,卻是心髒失事突然跌落地麵的轟鳴。正如他家裏不小心跌落的一隻瓷碟子,無可挽回地掉下去、掉下去。他知道它在一直往下掉,但聽見它突然撞見地麵的“嘩啦”一聲,還是吃了一驚。因為那種跌落迅速得來不及接應,就觸地了,摔得粉碎。接著他看見摔碎的瓷片像水花迅速開放、四散飛濺,他就會彌漫在這顆透明的花朵裏,不能自拔。四周頓時黑暗下去,仿佛一扇窗子緩緩地關閉了,他的心髒也被關閉在裏麵,不能呼吸。

—這是風子很久以後才知道的,那時候她已經成年了。她把她的故事告訴了我。她說,如果,假設人生能有如果,她會對待那個示愛的膽怯的少年更好一點,會給他應得的那一份溫存。

但是當時,她斷然繞開他走掉了。在她的一瞥中他的表情有些像一幅畫中的表情—麵無表情,冤屈的和幽怨的,或許還有些眼淚。她走過了很久,那種溫烤還隱隱地存在。他的熱量也許還散發著,也許已經冰冷了。這件事一晃就過去很多年了。

多年以後,風子已經經曆了許多場深深淺淺的愛情。但是她總也忘不了在多年以前,把一個少年手中的粉筆打飛的一幕。完全是因為他愛著她,他的心就這樣被輕易打碎了。那些細嫩的粉筆頭滾落在寂寞青春的土壤裏。

她自己的心呢?她的少年的心也曾經這樣被打碎過嗎?

她還記得多年以前的那個下午的自己,懵懂而無聊的,吊而郎當地走著路。

“我是季票。”在多年以前的一個夏天,風子十五歲,每天下午放了學,都會到工體遊泳館去遊泳。

“我是季票。”風子衝門口的那人說。我在旁邊悄悄問:“那人你認識?”其實她對他也談不到認識。上次她來,他跟她說過幾句話,還告訴她現在正在賣便宜的季票。但現在,那人抬頭看了風子一眼,眼光陌生得好像順便看看天氣。風子撇了嘴,拉著我轉頭就走。

涼鞋拍打著水磨石地麵在走廊上發出劈啪的聲響。乳白牆壁在移動,牆壁上有色彩鮮豔的抽象水粉畫。遊泳館裏傳來吵吵鬧鬧的回聲。水汽和漂白粉之下,水藍得很不自然,像飲品裏加了色素。水裏有一片孩子,他們像水中顏色各異的小蝦小魚,活蹦亂跳的,穿梭在塑料的海豚和遊泳圈裏,為藍色水麵錦上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