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麵破了,藍色水麵被更深的藍色切割,那是風子的泳裝。
我戴著泳鏡,在第三條泳道。頭埋在水下的時候看見水底清晰的藍瓷磚。許多腳掌被放大,最健壯的腿也被彎曲了。耳朵裏也是涼的。呼出的氣泡咕嚕嚕冒上來,聲音大得像哮喘病人。再仰起頭來的時候,正看見風子手扒住黃色泳線,喘著氣。她把泳鏡推到頭上,抹一把臉,看到了門口遇見的那家夥坐在池邊。“你遊得不錯。”他漫不經心地說,腿腳浸在水裏,手撐住池邊。“誰教你的?你參加過訓練班嗎?……你的遊泳衣也不錯。”他繼續說。
這次他可犯了風子的忌了。她最不喜歡的事,就是有人讚美她的衣服,何況是遊泳衣。那幾乎是她身體的一部分,關注衣服就如同侵犯她的隱私。平常的風子,本是一個不合群的人。對男人的眼光會本能地散發出一股堅硬的冷氣,絕不親和。在公共汽車上站立的位置距風子太近,她都感到威脅。所以她立即轉身,腳一蹬池邊,穿越白亮的水花,人一下子射出老遠。
他站在池邊,踮了踮腳,雙臂張開,向上一躍。風子原以為一個漂亮的魚躍之後他會哧溜一下鑽到水底。不想他剛起跳時,旁邊一個小子伸腳勾了他一下,眼瞧著他的身體傾斜著栽出去。那小子還想在他屁股上狠踹一腳助威,已經夠不著了。他還來得及罵了半句人,人啪地橫拍在水麵上,然後在湧起的白水花和泡沫中沉了下去。旁邊幾個姑娘格格笑著高叫起來:“幹什麼呀?缺德!”但那幾個無情無義的小子鼓掌哈哈狂笑。
裂開的水平覆了,漂來許多孩子。他在白色水花下麵消失了。他躲到哪兒去了?踢他的那小子站在水邊認真地看著水麵,罵道:“嗨,屁股太大了,藏不住!我看見你了,別藏了快出來。”但腳腕子突然被一隻黑手抓住,然後水中開花一般冒出一個頭來,就勢兩人一塊栽進水裏,濺起更大的水花,惹得幾個戴遊泳圈的孩子尖叫起來,不遠處的風子也蕩漾起來。
那天他們兩個說話沒說話來的?好像是他手抓住風子腳腕,用力一拽。她身體一涼,已經陷入水裏。她不得不雙手捌住他肩膀。她在蕩漾的水裏努力控製住自己。但她抖得厲害,上牙齒撞到下牙齒。她又忽然很熱,像是要被蒸發了,腦子也不大會轉,隻剩下傻笑,笑得渾身發抖。
他問她:“上過遊泳班嗎?幹嗎總不說話?人不大,心挺重,脾氣還倔。”
風子蕩漾在水裏,也蕩漾在她小小的幸福裏。但風子的幸福時光並不長,他忽然一下子又遊遠了。風子看著遠處的他們笑鬧,看著他把另一個姑娘連推帶抱地拉下水,看著他們打水仗。幾個姑娘包圍他,朝他撩水花。他遊過去,抓住一個,她尖叫著。她看見他在水中笑得喘不過氣的樣子,像一個孩子,又突然徑直遊到岸邊,用手一撐,海豚表演一樣。
風子低下頭,用手往腿上撩了撩水。在她還沒有準備好的時候,他已經走了。
他是誰?他叫什麼名字?他來自哪兒?他像所有的青春中的夢幻一樣,忽然出現又忽然消失。在回想和琢磨的瞬間,那個叫做風子的姑娘就忽然長大了。
那陣子我們學校出了事。我們的語文老師,經過嚴密的設計,在家中,關嚴了門,吸進了足夠致命的煤氣。班裏麵信息靈通的女同學都說,那是因為生活作風問題,剛剛被學校處分過,沒臉見人了。這個信息開始是恐怖的,慢慢地衍變成為談資和樂趣。女生們紛紛回憶著,誰被他單獨叫到辦公室輔導過,誰被他解過第二粒衣服扣……連她們大白天路過他的辦公室,或者夜晚走過宿舍樓的黑暗走道,都膽戰心驚。那些學生的家長自然不肯饒恕,質問學校怎能容留道德敗壞的老師。我倒記得薛老師,強調自由式教育,愛穿奇裝異服—牛仔褲和紅格子襯衫,元旦時去北京飯店跳交誼舞。他兒子比我們低一年級,原就因為沒有母親,在學校鬱鬱寡歡,從此之後,居然再也沒有出現過。他究竟去哪兒了?我隻記得有一次,那幾個沒有心肝的男生把他反綁起來,蒙上眼睛。他沒有哭,流著鼻涕,隻是求饒。我看不入眼,就眾目睽睽之下走過去,把他的蒙眼解開了。
消失的意義就是一粒石子掉到時間的深淵裏,永遠地掉下去,沒有聲響也沒有消息。那時候,我們隻覺得那一個接一個的太陽最豔的血色的下午,簡直寂寞極了。年輕的時候就是這樣的,為了一個不搭幹的人,會突然懷疑起生命的意義。年輕就是時刻生長在危機的邊緣。但是不久,我們的生活照樣忙碌,我、風子也和他們其他人一樣,很快把這件事忘記了。
我們的未來自然是前途無量的。在學校的報欄裏麵有一幅廣告畫。粉的粉,藍的藍,裏麵的兩個男女青年側麵重疊著,同時望著高於水平的前方,滿心的理想抱負。我覺得其中那一個人就是我,高傲、自負、幸運,有著無限的未來……但是有時候,我們的青春的心卻被抽空了。
在年輕的時候,多麼荒唐都是美好的。待我們初中畢業,又長大了一些的時候,世界仿佛也變得更加寬敞了。那陣子我們周圍忽然聚集了一大幫年輕人,點評著各種社會問題,傳播著各種小道消息和高層秘聞,似乎中國的命運就掌握在我們手裏。在年輕的人中間,這種情緒是互相渲染的。我們高興得忘乎所以,在公園門口大聲喧嘩著。然後誰倡議下午去八一湖遊泳,有人說行,有人嚷著沒有遊泳衣。反正是周末,十幾個人各自回去取遊泳衣,約好了結伴到八一湖會合。
一個風子的“哥哥”叫大熊的,騎一輛摩托車,風子就半推半就地坐在他的後座,攬著他的腰,一路上風馳電掣。她的頭發被強力的風掠向腦後,人也瘋狂起來,學著電影裏那些女孩子的樣子,把臉側貼住他的背。他的背堅實而硬挺,渾身是熱的。一路上她覺得整個街道新鮮無比,連自己呼吸也變得清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