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的有軌電車慢慢駛來。在公共汽車站,人們一擁而上。售票員的聲音由開始的嗚裏嗚嚕逐漸興奮:“一,二,三!來啊,快啊,往裏啊。”她喊著號子,群眾們疊拚著。最後上車的小夥子雙手抓住欄杆,以雄性的姿勢對車門一下一下地用力。遠遠地,可以看見車門殘酷地夾住誰的一隻腳,緩緩駛去。
年輕孩子平常來八一湖遊泳,就常常穿了泳裝,外麵套著件衣服,橫穿馬路跑到湖邊,衣服一脫,紛紛下水。記得一個叫麗麗的女孩子,在比基尼外麵罩了件肥大的白短袖襯衫,下擺在腰間一係,頗有女騎士的颯爽英姿。他們也都喊她“小颯小颯”的。
幾個女孩子坐在旁邊的一層一層的石台階上,像坐在十八世紀鬥獸場的看台上。大熊隻穿一條泳褲,興之所至,忽然做了一個誇張地彎腰、手臂後置的造型,笑道:“這是什麼?”女孩子們笑道:“哈,擲鐵餅者!”他又坐在一級石頭上,手臂支著膝蓋、做托腮沉思狀。“這個呢?”女孩子們嚷:“思想者!”連旁邊的“知識分子”和“大胡子”也狂笑起來,興奮地連說幾個“操—這小子,真他媽活寶”。他似乎受到鼓舞,更加放縱起來,過來一把拽起麗麗,攬住她腰,俯下頭湊近她嘴唇,笑道:“這個呢—這是吻!我看你們關於藝術的知識算白學了,完全不能活學活用啊!”麗麗笑得渾身顫抖,拳頭捶打他的胸膛。他們幾個男人紛紛左右護著麗麗下水,一時間她倒成了主角。
在一群人中間,絕不能有兩個女主角,這是女人之間的暗契。似乎麗麗和風子從互相一打量就明白了這一點,所以她們兩人從開始就不講話。隻是跑過馬路的時候,一輛車子衝過來,她們倆同時張開手,好像互相護著一樣,但車子真到了近前,兩人卻分頭跑開了。
男人從來不了解這一點,在他們眼裏,女孩子越多越好,越美麗越好,越放縱越好。即使他們建立了一個王國,思維也無法顧全左右。所以他現在又轉身過來找風子,他似乎隻是納悶,我在岸邊閑閑坐著,兩隻腳浸在水裏,雙手撐著岸,正在看水裏的波紋漣漪,體體麵麵的,似乎那些事情似乎與我無關。她在岸上,他在水裏。她低著頭,他仰著頭,笑道:“看樣子你才是一個真正的思想者!”風子道:“我什麼也沒想。”他卻笑道:“你的思想問題還沒有解決呀!什麼時候想通了,或者什麼時候想開了……”她聽他不說好話,“呸”他一口,眼睛朝向別處。他突然像一條海豚一樣躥上來,水“嘩啦”一下子把她浸濕了。
風子看見遠處的“知識分子”朝麗麗大力撩水,也看著他健壯的肢體,遠處近處都有孩子嘻嘻哈哈的笑鬧。在她視野裏,那些孩子迅速地跑動過去,瞬間就遠去了,她恍惚間還聽了他們跑動時喘息的聲音。那一天的景象沒有聲音,隻有影像。隨著時間,影像也由彩色轉成了黑白。那一天,她雖然人還在岸上,她的心其實已經落水了。
記得風子後來說起過幾次:“初秋到來的時候,我跟他到電影資料館去看一部內部電影。他給我打的電話,虧他想得出來,裝成了很嫩的女聲—‘喂,麻煩找下風子。’我母親懷疑的眼光銳利地看我,居然沒有發現。”
我忽然想起了薛老師。其實他有什麼呢,或許什麼也沒有。想起了班那些刻薄的女生—什麼也瞞不住她們,她們嗑著瓜子,嘴裏嚼著舌頭。她們的未來是顯見的,那些蠻暴的婦女就是她們的中老年,她們現在已經盡顯雛形,連她們腳趾也是幹裂的,顯露出一股凶相。
“那裏淨是些他的朋友,年輕的,罵罵咧咧的、戴著眼鏡的書生們。女人們個子很高,把頭發盤到腦後去,顯示了西洋式的胸,茁壯而漂亮。片子叫《啊,海軍》,激烈的戰爭片,內容完全記不清了,隻是電影院黑下來的時候,有一段長時間的沉默,機器播放著軋軋的噪聲,秋天的時候男人都有一種風塵仆仆的味道,那一天正好下了微雨,他的外套是潮濕的,馬馬虎虎地豎著領子,我頭靠在他肩上,整個心一下子安穩下來。在那一刻,我們年輕,有現在,也有未來。
“那時候我們必須乘坐很遠的公共汽車,偷偷到他所在的那一所大學去,在泛濫著豬肉白菜味的食堂大廳裏,聽著他站在課桌上演講著未來。那些擁擠的孩子們臉貼著臉密集地站著,遠處的課桌上的人就是他。他比畫著他的理想,聲音是洪闊的。照例穿著深色的T恤,和背後的幕景一同黑下去。隻有他的臉是鮮明的,方臉,濃厚的眉,眼睛不大,卻釘子一樣堅定。那些學生們照例歡呼著,攬住他的肩膀,熱烈地討論。我隻是人群中的一個紫色的小圓點。我隱約看見他背後有一大群人,那些人既浪漫又放任,有那麼一點不正經,有一點瘋。但是我不怕他們,隻是因為他,我隻覺得他們親。
“我還記得那陣子旱冰場上的噪聲,像是火車的轟鳴。我也記得那些奔跑著的陌生孩子,在空氣中逆時針畫著大大小小的弧線條。似乎廣場上放著響亮的圓舞曲。孩子們在速度中站立,說話要彼此對著耳朵,克服噪聲:‘我—帶—你—滑,行嗎?行—嗎?’
“確實有過這麼一個二十世紀的下午,四周是棕黃色的銀杏葉子,陽光是很好的。他帶著我滑行,輕盈地,飛翔地,張開雙臂在風裏行走。時間已經過去很多年了,後來的四季的風不論從哪一個方向吹,卻總也吹不來那一天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