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澳門綠,記載過我的人生,浸透過我的情感。我此前兩次去過澳門。第一次是在2000年,第二次是在2005年。兩次都是人生的轉折點,兩次也都是冬天。
冬天的澳門並不冷,隻穿一件毛衫一條短裙就足夠了。記得第一次在船上是一個傍晚,風吹過來的時候有海的腥味。甲板上望遠,一處處燈火闌珊。剛來時,澳門那些狹窄的街道,老舊的西式建築,各色皮膚和語言的碎片記憶,拚疊在我腦海裏。也早聽說澳門是一個安全有序的城市:賭場安檢設施嚴密。未滿18歲人士禁止進入賭場,否則罰款8千。在賭場內食用餐食或傳送或飲用含酒精之飲料,罰款澳門幣4千……這一切,讓這個不大的城市充滿另一種風情與絢麗,讓我對她的獨特心生親切與敬意。邊上有人喊,快看金蓮花廣場!“盛世蓮花”主體部分由花莖、花瓣、花蕊組成,夜光中華光四射,熠熠生輝。一切都令我感到新鮮,我正在接觸澳門複雜性格的邊緣—那是暗色與綠色的混雜氣質嗎?
我那時28歲,正是人生起飛想要征服世界的年齡。想著未來想著情感想著成就想著一切皆有可能的前程,站在甲板上看澳門的燈火,以最大的肺擴量把最遠處的氣體吸進身體,覺得自己能量充實、力大無比、無所不能,簡直可以變成隨時飛行的超人,激動得渾身戰栗。這時候,甲板上的旗杆上掛了一襲招展的三角旗,正是澳門綠!孤絕而翻卷的,在凝重的夜色中慢慢變成絳色,仿佛我人生未來的路標與暗示—那時候我對人生的態度還沒那麼悲觀,那一次冬天的味道已經過去好多年了,但是後來四季的風從不同的方向吹,總也吹不來那一次的氣息。年輕的時候真是什麼都是好的—天氣、說話的聲調、隨便一個傍晚、郊外景致……都帶著上演故事的意味。豈知青春,正像在人生華麗的樓台角落擺放的一尊金屬器皿,原先固然是鮮亮的,緊實的,璀璨的,然而終究會隨著歲月蒙了塵埃,一天天黯淡下去。不知道為何我總是回憶起那一次船上的躊躇滿誌和狂傲孤絕,正如澳門綠中的透露的隱忍與憂傷。
第二次去澳門的時候我正開始寫作。寫作是什麼?文學又是什麼呢?在我看來,文學與寫作正是將每一個凡人的不同凡響的人生,在藝術化的通道中經過浸染、過濾與修裁之後,呈現的精華與真相。它是對心靈由表及裏的深層觸動,也是靈魂深處曲折表意的長線傳達。正是基於這點認識,我期待將青春與生命用文字零星記錄。對世界來說這件事微不足道,但對我來說卻是一個新的人生的開端。澳門綠在這個人生的關鍵時刻再一次見證了我。
我記得那一次似乎滿足地吃了當地的蟹粥、蛋撻、雙皮奶,然後徜徉於澳門博物館附件—一條碎石頭子鋪成的路—像葡萄牙室外建築一樣的風格。澳門人幹活也像南歐人,把那些小石子一顆一顆鋪成,既費時又耗力,但是他們不像英國人那麼拘泥,而是安逸而緩慢地,帶著耐心、帶著與世無爭和堅持,慢慢地把點點滴滴的優雅,有始有終地完成。從曆史上來,澳門以前是個小漁村,本名為濠鏡。清乾隆年間出版的《澳門紀略》中說:“濠鏡之名,著於《明史》。東西五六裏、南北半之,有南北二灣,可以泊船。或曰南北二灣,規圓如鏡,故曰濠鏡。”從這個名稱中,又引申出濠江、海鏡、鏡海等一連串澳門的別名,以及這個別名之下近代的風起雲湧。我走到在大三巴附件的一個吵吵鬧鬧的街邊,買了一條澳門綠的圍巾。旗幟的形狀,一樣的綠,圍在脖頸上像一個鮮明的信號:我告訴自己,在這條寫作的道路上可以起步通行。
我前後來澳門三次,跨度十年。這十年正是我人生最黃金也最關鍵的十年。在它的標示之下,人生奇妙地分為三段,每一段都有奇妙的命運發生。或許,它真有某種昭示或者內蘊是我不曾發現、不曾認知的。
最早知道澳門是聽了那首歌:“你可知MA-CAU不是我的真姓?我離開你的太久了,母親!但是他們擄去的是我的肉體,你依然保管著我內心的靈魂。三百年來夢寐不忘的生母啊!請叫兒的乳名,叫我一聲澳門!母親!我要回來,母親!”也知道當年聞一多先生寫了香港、台灣、威海衛、廣州灣、九龍、旅順大連等七地。每一首詩都有“兒們如何的想念你,母親!我們要回來,母親!”的呼喚。真正地走進澳門我發現,對於她的多元性格、性格深處的成因,果然浸透在《七子之歌》裏,顯然也彌漫於《七子之歌》之外。那些豐富之下的內核,如河水之下的河床,可感可知卻不可見,也是澳門綠難以完全概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