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接受他叩頭進香的王妃並不是龍雪檀的親生母親。
那個女人甚至不是公主,隻是個出身市井的卑微女子,當年,據說是龍麒賢在賭坊裏把那女人扛進了家門。原本沒名沒分,太上皇不知道是礙於皇家麵子還是出於對龍麒賢的溺愛,居然把那樣一個女人也給了名份,在原本的正妃死後立刻就將那女子扶了正。
——給那女子讓了地方的正妃就是龍雪檀的生母,貨真價實的北朔公主曲靈煙。
然而這麼多年來,這個來曆不明的女人接受著闔府上下的祭拜,被尊為正牌主母。而龍雪檀親生母親的靈位卻在偏祠裏落灰,據說龍麒賢從未走進過那間漆黑狹窄的小屋。
每年祭祀前,那幾個北朔侍女都要用自己的私房錢賄賂看管家祠的人,好在大祭之前進偏祠打掃一遍,擦地抹桌,擺點供品。
祭奠結束之後,龍麒賢一個人坐在蒲團上,大家都回各自的院子,等著僧人道士挨院唱經去穢,而龍麒賢將在這間屋裏呆上一整天,沒人知道他對著那個牌位說些什麼。隻知道,他要把憋了一年的話一股腦地都在這一天說完。
龍十三領著龍雪檀走出大門,幾個北朔的侍女和馬夫站在門口,眼巴巴地望著這邊,一看到龍十三出來,三個侍女就趕緊堆起滿臉的笑容,走過去跟龍十三套近乎。
這也是每年都要上演一遍的戲碼,龍十三不願意說話,隻是揮揮手,把龍雪檀交到年紀最大的侍女利丹手中,低聲說:“快點帶著小王爺拜完了就回吧!主子今兒心情特別不好。”
偏祠不在家祠的旁邊。
所謂偏祠其實就是個院落門口的小黑屋。
一尺方的青磚鋪了六塊就鋪滿了地麵,一張比下人吃飯的桌子還小了幾倍的小木桌放在牆角,上麵孤零零地擺著一塊檀木鏤鳳的靈牌。不光材料是檀木,還鎏金嵌寶,據說連那兩排字都是被追封為肅宗皇帝的前太子親筆所題,“大昊武威忠烈親王正妃、大朔寶光慈冕公主曲氏靈煙之靈位”。
過於奢華的牌位對比著寒酸的小屋和小木桌上孤零零的兩座燭台,即使是年幼不諳世事的龍雪檀,看著這樣的景象也不由得百感交集。
雖然,他還不知道自己胸中那股湧動的灼燙情緒究竟是不滿還是激憤抑或是悲傷,他隻知道自己的喉嚨裏堵著一團氣,胸口也鯁著一塊化不開的委屈。
但是他不會哭。
雖然他隻有六歲,可是他已經明白,哭泣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經過了昨天,他決定再也不哭。
“公主,小王爺看您來了……”幾個侍女剛一進門就跪下來,哭哭啼啼地用北朔語叫喚著,“小王爺昨兒又被打了,今兒早上差點下不了床……公主啊,你在天上開開眼,保佑保佑可憐的小王爺吧……”
龍雪檀跪在那個靈位前,地很涼,他的膝蓋下隻有一個薄薄的小蒲團,又潮又硬。
“小王爺,跟公主說點啥吧……”利丹哭哭啼啼地推了龍雪檀一把,“公主都一個人呆在這小黑屋裏一年了……她是你親娘阿!”
龍雪檀直勾勾地看著那個牌位,半天才說:“母親能聽到我的話嗎?”
“能!一定能的!”北朔女人一起肯定地說。
龍雪檀沉默了良久,緩緩說:“可是她能回答我嗎?”
女人們都呆住,看著他站起來,走出去。
“母親,如果你聽得到我的話,如果你還活著,還可以回答我,你是否會誠實地告訴我那個問題的答案?”龍雪檀站在院子裏,看著高遠的藍天。“我是父王的孩子嗎?我是嗎?……”
一片寂靜。
隻有涼透骨的風掠過空蕩蕩的庭院。
龍麒賢站在家祠內,轉頭看著門口那個心事重重的孩子,龍麒賢的臉上依舊沒有表情,卻轉頭對著虞丹卿的牌位說:“牡丹,現在我怕看見那孩子。那孩子讓我想起那些我拚命想要忘記的東西。”
“有時候我覺得他離我太近了。”
“近得一抬腿就走進了我當年失去母親的無依無靠裏。”
“近得我想一把推開他,讓他自生自滅去。”
“我一直以為我活得很明白。可是一看到這孩子我就覺得我又開始糊裏糊塗,看不到路在哪兒,我在哪兒。紅塵裏眾生顛倒,我好像一直站在最髒的那個角落,想拔都拔不出來。”
“我倒著線頭兒數自己這輩子,就怕最後剩下的東西都是那些陰影裏的玩意兒,沒一點亮兒,沒一點有用的、不讓自己後悔的東西……”
“本來還有你,可現在連你都隻剩下一塊木牌子……不過我好歹知道你就在這兒。我找得著你。”
“你不會一聲不吭就拋下我。”
“除了死那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