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3)

心靈的迷狂——張承誌現象批判

在新時期的文壇,在新時期的思想界,張承誌始終是一道奪目的存在。這匹“黑駿馬”,馳騁於《北方的河》《老橋》《黃泥小屋》《綠夜》,最後在《金牧場》棲身,在《心靈史》中完成了自己的心靈皈依。張承誌對激情、理想、獻身、信仰、精神等等的執著與虔誠,張承誌對底層民眾的血肉情懷,張承誌對社會思想、文化主潮的不妥協的對抗姿態與批判精神,贏得了普遍的近乎癡迷的仰慕與不絕於耳的喝彩。特別是近些年來,由於市場經濟激蕩起來的物欲浪潮對原有精神世界的瓦解所帶來的精神世界的普遍危機,張承誌在直接表達其上述思想見解精神追求的隨筆集《荒蕪英雄路》《以筆為旗》《無援的思想》《清潔的精神》中所體現出來的與眾抗爭的孤獨與絕望,就更因其悲壯、悲涼而愈益如荒涼夜色中的高高教堂頂尖上的明燈,顯現出神性與聖潔的光芒,令身處滾滾紅塵此岸卻又四處尋求彼岸的世俗大眾匍匐於地,仰為觀止。

我在青年時代也曾十分的崇拜張承誌,張承誌不是曾經十分自負地自詡他可以贏得中國青年麼?那就意味著他的思想、精神特征與生命力旺盛的青年有著息息相通之處而與中年的成熟無緣。一位著名的學者曾經說過:“青春是美麗的-這是作家巴金的名言,也是中國作家、現代知識分子的共同信念,甚至成為中國現代文學的基本主題。但是,現在,我們必須正視:青春是可怕的……我們這個民族從五四時期就不斷呼喚青春,這絕非偶然,它表現了中國現代民族蓬勃向上的精神,也顯示了它的不成熟性。”這位學者認為,這二者是互為一體的,他為此引用米蘭·昆德拉的名言說:“人世間凡屬於上帝的一切也可以屬於魔鬼”。我覺得這位學者及他所引用的米蘭·昆德拉的名言對於概括青年、青春的屬性是極為精辟準確的,如果用於概括張承誌的思想、精神的屬性也是極為精辟準確的。本文就是試圖揭示張承誌思想、精神中那魔鬼的一麵。我知道批判張承誌是要承擔一定風險的,在一些人的心目中批判張承誌就意味著與激情呀、理想呀、信仰呀、無私地獻身與犧牲呀等等絕緣,而這些是多麼動人的詞彙啊。在一些人心目中批判張承誌就意味著與金錢、銅臭、自私、物欲同流合汙,就意味著你是一個凡夫俗子,而這是每一個人在口頭上都不願意承認的。一位著名作家在論及張承誌時說:“我知道文化界的上空掠過了一道閃電。那光鋒過於熾烈耀眼,以至於那一瞬間蒼天烏雲都淪陷為透明的廢墟”。但是,我也知道,強烈的白熾之光是可以讓人眼前一片黑暗造成人的盲視的,張承誌就是這樣的一道掠過中國文學界、思想界上空的白熾之光。凝成張承誌這道白熾之光的能源,其實仍是沉積於民族集體無意識最深處的中國最傳統的文化基因,如是,張承誌才能在中國從傳統走向現代的社會轉型中,贏得不絕於耳的喝彩。在這正義凜然慷慨激昂的喝彩聲中,讓你分明地再一次感覺到魯迅在《狂人日記》中所憤激地說出:“每葉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從字縫裏看出字來,滿本上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時的沉痛。也讓你分明地感覺到,在今天仍然要發出“救救孩子”的呼聲。於是,你就不得不感歎在後現代之風日盛的今天,“五四”的課題其實也還沒有完成,你也就不得不感歎,中國的現代化的路程還是多麼的漫長。說來奇怪,雖然張承誌是憑借著中國傳統文化基因才燃亮其白熾之光的,但張承誌卻偏偏以反傳統的異質文化而自居,就好像張承誌明明如某些論者所指出的那樣,是當今流入時尚贏得大眾喝彩的文化英雄,卻偏偏以孤獨無望地對抗大眾而自居一樣。如是,對張承誌的批判也許才真正是一種孤獨無援的為眾人所不喜的鴟梟之聲,我有時會有一種因此而不祥的預兆,但人以及至中年,總不願意讓青年人再重作自己曾作過的幻夢,因之,我寫下了這樣的一篇批判性文字。鑒於張承誌已經成為當今頗有影響的一種社會文化思潮的代表人物,所以,本文批判的重點不在張承誌,而在張承誌現象;不在對張承誌的具體作品作具體的分析,而是重在對張承誌所代表的思維模式精神特點做出批判,並深信這樣的一種反思與批判是非常必要的。

對世俗生活的極端蔑視,對與社會現實世俗生活對抗的精神世界的執著追求是張承誌的一大特點,也是他超俗顯聖的主要方麵。在張承誌的小說中,他總是要設置一個與社會現實世俗生活相對立、對抗的精神世界來作為他追求的目標,這個精神世界在他的筆下是以這樣三種形態來體現的:第一種,以具有象征意義的自然景物來體現,譬如遼闊的北方的河、高聳的冰峰大阪、遙遠的老橋等等,由於象征、抽象意義上的自然景物的遼闊博大性與人的精神世界的遼闊博大的異質同構,所以,這類作品往往在文本意義上遮蔽了超越了張承誌所追求的精神世界的虛妄性,從文本的事實意義上,構成了一種真正的對精神世界的美的召喚,這類作品大多出現在張承誌創作的前期,人們最初對張承誌的稱讚也大多是基於此,並往往以浪漫主義或浪漫情懷冠之。第二種,以在社會現實中不能實現的或者已經或者注定要失敗的行動、努力來體現,如《金牧場》中的紅衛兵長征、聖徒尋天國、路·德金的非暴力主義、全共鬥的無政府主義等等,這些作品由於上述行動所體現的社會性,所以,就在一定程度上,暴露出張承誌所追求的精神世界的虛妄性,也因此而引起了人們較大的爭議。第三種,將一種對精神世界的追求抑或信仰推向極致,形成了一種宗教意識、宗教情懷,也因此而將與世俗生活的對立、對抗推向了極致。對這類作品,無論作者、評論者還是讀者,都沒有糾纏在具體的宗教教義上,而是較準確地將之視為一種對精神境界的追求,問題隻在於如何來評價這種精神境界及對其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