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坐在凳子上的人,把褲腿提起來,提得露著小腿,彎著腰,給自己的小腿撓癢癢。不一會兒,腳邊的地上就落了一層白色的皮屑。有人對他說,別撓了,看把你自己都撓下來了。小心天成回來拾起你的一塊皮,把你給造出來。那人說,把我造出來正好,我心髒不好,血壓也有點兒高,正想把自己變得身體好一些呢!
講完了大兒子的事,耿文心該講大女兒耿天美了。他說他不喜歡天美,天美不聽話,光惹他生氣。他舉了一個例子,說天美上高中的時候,在鎮上的照相館裏照了一張相。照就照吧,照完相後,人家把她的照片放大了一張,放在照相館門口一側的展覽櫥窗裏了。照片是彩色的,放得比過年時貼的門神畫都大。去鎮上趕集的人從照相館門前過來過去,一抬眼就看見了。一個閨女家,連個婆家還沒有,讓趕集的人看來看去像什麼樣子!我對天美說,讓她去跟照相館的人說,立即把她的照片取下來。你聽天美說什麼,她說,照相館使用她的照片,是經過她同意的。什麼時候同意的,這麼大的事我怎麼不知道。我是你爹,你是我女兒,你同意,我還不同意呢!天美嘴頭子好,她一替一句跟我強嘴。她說她有肖像權,肖像權是她自己的權利,任何人都無權幹涉。她還說,她的照片放在櫥窗裏怎麼了,說明她具備放在那兒的條件。有人倒是想往櫥窗裏放,不是那朵花兒,人家還不睬她呢!你聽聽她說得多難聽,多氣人!我的火氣呼地就冒上來了,我罵了她的媽,說,你原來把自己當成一朵花了,想讓人家來采你呀!這麼大個閨女,你怎麼連一點臉麵都不顧呢!天美說,爹,看你說些什麼呀!我說的睬,不是采摘的采,是理睬的睬。你連哪個睬都分不清,我和你簡直沒法對話。你說我不顧臉麵,這完全是觀念上的錯誤。你的觀念是封建主義的觀念,是保守的觀念,與現在這個新時代已經格格不入。正因為我看重自己的臉麵,我才願意把照片放在櫥窗裏。這叫宣傳自己,你知道嗎!我敢肯定,我和照相館會取得雙贏的效果。照相館通過把我的照片放在櫥窗裏展覽,展示了他們的照相技術,可以吸引更多的顧客去照相。我通過宣傳自己呢,可以讓本鎮的和外界的人知道,這裏有一個姑娘叫耿天美。
有人插話,看來天美做對了。
耿文心說,是呀,後來航空公司的人到鎮上招空中小姐,先看到她的照片,再見到她這個人,一下子就把她挑中了。你說咱鎮上的好閨女有多少,可人家偏偏隻挑中她一個。這個臭丫頭,真是傻人有傻福。天美當了空中小姐不當緊,就找了個會開飛機的飛行員。兩口子成天坐一架飛機,嗚飛到這兒,嗚飛到那兒,一年到頭腳不沾地。天美那次回來,請我去坐飛機,說北京、上海、西安、烏魯木齊,我想去哪兒,她就帶我去哪兒。去你個臭丫頭吧,我才不去坐你的飛機呢,人整個在天上懸著,兩個腳底下都空著,還不夠嚇人的呢!我替她發愁,你們兩口子成天在天上飛來飛去,將來有了孩子怎麼辦呢,誰替你們看呢?天美說,為了保持體形,她不準備要孩子。我說那可不行,人來到世上,哪能不要個孩子呢。我小聲對她說,實在不想生孩子的話,可以跟你哥說說,讓你哥給你造一個。你們再猜不著天美怎麼說,天美說,爹,這事兒還用得著你操心嗎,我早就跟我哥說好了。你看看,你看看,現在的孩子得了不得了,他們的翅膀都硬了,硬得比飛機的翅膀都硬啊!
一個中年婦女說,瞎叔,我不怕坐飛機。哪天你給我寫個條兒,我拿著條兒找天美,沾沾天美的光,坐一回飛機不行嗎?
耿文心說,沒問題。別的我不敢打保票,你想坐飛機,我保你不用買票。天美要是敢叫你買票,我就不認她這個閨女了。有一條兒你要記住,坐飛機前千萬別忘了帶身份證。你要是不帶身份證,別人把你當成炸飛機的,連天美都幫不了你的忙。耿文心說著,自己笑起來,笑得咕咕的。他一邊笑,一邊左右轉動身子。他不輕易動腳,站在哪裏,腳下像是生了根。轉動身子時,別在他耳朵上的煙卷掉了一支。他剛要蹲下身子,把煙卷摸起來,已有人替他把煙卷撿起來了,交到他手裏。他還是不吸,就那麼把煙卷在手裏虛虛攥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