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衣裳(1 / 2)

林語堂

莎士比亞有一句名言:“衣裳常常顯示人品”,又有一句:“如果我們沉默不語,我們的衣裳與體態也會泄露我們過去的經曆。”

莎士比亞有一句名言:“衣裳常常顯示人品”,又有一句:“如果我們沉默不語,我們的衣裳與體態也會泄露我們過去的經曆。”可是我不記得是誰了,他曾說過更徹底的話:我們平常以為英雄豪傑之士,其儀表堂堂確是與眾不同,其實,那多半是衣裳裝扮起來的,我們在畫像中見到的華盛頓和拿破侖,固然是奕奕赫赫,但如果我們在澡堂裏遇見二公,赤條條一絲不掛,我們會要有異樣的感覺,會感覺得脫光了大家全是一樣。這話雖然有點玩世不恭,確有至理。

中國舊式士子出而問世必需具備四個條件:一團和氣,兩句歪詩,三斤黃酒,四季衣裳;可見衣裳是要緊的。我的一位朋友,人品很高,就是衣裳“普羅”一些,曾隨著一夥人在上海最華貴的飯店裏開了一個房間,後來走出飯店,便再也不得進去,司閽的巡捕不準他進去,理由是此處不施舍。無論怎樣解釋也不得要領,結果是巡捕引他從後門進去,穿過廚房,到賬房內去理論。這不能怪那巡捕,我們幾曾看見過看家的狗咬過衣裳楚楚的客人?

衣裳穿得合適,煞費周章,所以內政部禮俗司雖然繪定了各種服裝的式樣,也並不曾推行,幸而沒有推行!自從我們剪了小辮兒以來,衣裳就沒有了體製,絕對自由,中西合璧的服裝也不算違警,這時候若再推行“國裝”,隻是於錯雜紛繁之中更加重些紛擾罷了。

李鴻章出使外國的時候,袍褂頂戴,完全是“清大人”的服裝。

我雖無愛於清朝章製,但對於他的不穿西裝,確實是很佩服的。可是西裝的勢力畢竟太大了,到如今理發匠都是穿西裝的居多。我憶起了二十年前我穿西裝的一幕。那時候西裝還是一件比較新奇的事物,總覺得是有點“機械化”,其構成必相當複雜。一班幾十人要出洋,於是西裝逼人而來。試穿之日,適值嚴冬,或缺皮帶,或無領結,或襯衣未備,或外套未成,但零件雖然不齊,吉期不可延誤,所以一陣騷動,胡亂穿起,有的寬衣博帶如稻草人,有的細腰窄袖如馬戲醜,大體是赤著身體穿一層薄薄的西裝褲,凍得涕泗交流,雙膝打戰,那時的情景足當得起“沐猴而冠”四個字。當然後來技術漸漸精進,有的把褲腳管燙得筆直,視如第二生命,有的在衣袋裏插一塊和領結花色相同的手絹,儼然像是一個紳士,猛然一看,國籍都要發生問題。

西裝是有一定的標準的。譬如,做褲子的材料要厚,可是我看見過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穿夏布西裝褲,光線透穿,真是駭人!衣服的顏色要樸素沉重,可是我見過著名自詡講究穿衣裳的男子們,他們穿的是色彩刺目的寬格大條的材料,顏色驚人的襯衣,如火如荼的領結,那樣子隻有在外國雜耍場的台上才偶然看得見!大概西裝破爛,固然不雅,但若嶄新而俗惡則更不可當。所謂洋場惡少,其氣味最下。

中國的四季衣裳,恐怕要比西裝更麻煩些。固然西裝講究起來也是不得了的,曆史上著名的一例,詹姆斯第一的朋友白金翰爵士有衣服一千六百二十五套。普通人有十套八套的就算很好了。中裝比較的花樣要多些,雖然終年一兩件長袍也能度日。中裝有一件好處,舒適。中裝像是變形蟲,沒有一定的形式,隨著穿的人身體變。不像西裝,肩膊上不用填麻布使你冒充寬肩膀,脖子上不用戴枷係索,褲子裏麵有的是“生存空間”;而且冷暖平勻,不像西裝咽喉下麵一塊隻是一層薄襯衣,容易著涼,褲子兩邊插手袋處卻又厚至三層,特別鬱熱!中國長袍還有一點妙處,馬彬和先生(英國人入我國籍)曾為文論之。他說這鍾形長袍是沒有差別的、平等的、一律的遮掩了貧富賢愚。馬先生自己就是穿一件藍布長袍,他簡直崇拜長袍。據他看,長袍不勢利,沒有階級性,可是在中國,長袍同誌也自成階級,雖然四川有些抬轎的也穿長袍。中裝固然比較隨便,但亦不可太隨便,例如脖子底下的紐扣,在西裝可以不扣,長袍便非扣不可,否則便不合於“新生活”。再例如雖然在蚊蟲甚多的地方,褲腳管亦不可放進襪筒裏去,做紹興師爺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