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林
為什麼物質的積斂會招致精神的空虛?隻因為我們打扮自己的外表更甚於裝飾自己的內心;我們滿足自己的本能更甚於淨化自己的欲望。
我們往往羨慕魚的生存方式和鳥的生存方式,這是因為用我們人類的眼光去看,它們比較自由,也比較快樂。魚,竟日悠遊在水底,自然不會爬到岸上去一睹異族的生活;更不知陽光下會有人張網以待。於是,當它們被迫造訪人類時,就會很快地死於塵囂。一條萬劫不複的魚恰是一道食而不厭的菜,讓下箸者產生五秒鍾的喜悅。最精明莫過於孟夫子,“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也。”忍痛割愛,也隻是因為不能兼得的緣故。僅從這口腹之欲上,就可見我們的老祖宗有些失態了,似乎香噴噴的熊掌雖然到手,仍對魚翅懷有覬覦之情。
我的一位朋友將幾條金魚視為心愛之物,我卻有點不以為然。
且不說那天天換水的費力,以及日日投食的勞神,讓我覺得是可笑的自役;便是將幾尾魚兒幽禁在狹小的玻璃缸中,使它們四處碰壁,就實在背離了好生之道。然而,他借用莊子的智慧來駁斥我:“你不是魚,怎麼知道魚不快樂呢?”我對孟子的妙語勉強可以打點折扣,對莊子的狡辯卻是無可奈何。況且,朋友堅稱養魚純為養性,每天看幾尾魚兒在水中款擺,許多煩憂便可以立刻化為無形。它們悠哉遊哉,渾然不知世間有悲歡苦樂;它們恣意忘情,於小小的天地裏得大自在。
他的高論暫時使我無從辯駁。同齡人裏,我這位朋友的額際確實少幾條曲折的皺紋,他的眼中也確實多一份樸素的情感。一同在塵世上奔波,我勞心苦誌,他卻是抱貞守拙。世情不能輕易左右他,倒使我焦頭爛額。說起來,真是奇怪得很:果然是幾尾魚兒的生存狀態啟發了他嗎?
誰能深知自己更適於了解這個世界呢?我越來越遠地走向了陌生之地。如果說我對這個世界僅懂得一點皮毛,對生活也隻是淺嚐輒止,那麼,我對於自我的深處所知道的則還不及這些收獲的一半。那裏,永遠是一個黑洞,深不可測的黑洞。僅憑一點燭光無法照徹長夜,僅憑一支火炬也無法走完全程。就是一些最尋常的問題:身為何物?身在何處?身欲何求?我也不能把握它們,就像我不能把握那些飛在最高空的鳥。即使有了一點亮光,也瞬間熄滅;即使有了一些結論,也屢屢被推翻。我傾聽別人的話語,揣度別人的心情,或許還有許多可靠之處;唯獨我去思想、去行動時,卻往往背離了初衷,而削足適履,而買櫝還珠。我一向未能很好地領會那深處自我的指令,隻因他的旨意太隱晦,太含混;他從不肯走向前台,亮出他的真容。
因此,我必須違心地諂媚這深處的神祗,以求得好看的臉色。他脾氣乖戾,幾乎不滿我所做的一切。昨天所留戀的,今天就迫使我忘卻;昨天所堅信的,今天就迫使我懷疑;昨天所屬意的,今天就迫使我厭棄。我無法摸透他的脾性,他若慫恿我去幹一件蠢事,我自然不敢違抗;就是他要我去玩最危險的把戲,我也隻能俯首聽命。
我回頭去看我走過的路,便覺得那時時從中斡旋的理智並沒有幫我擺脫困境。我被另一個我看護著,我無法掙脫他的羈絆而獨立舒展。我幾乎像一個大嬰孩一樣,而這個脆弱的軀殼中卻寄寓著一個強勁的心靈,它喧賓奪主,僭獲了絕對的權威。軀殼為心靈所役,你會說他們壓根兒就不是主仆,而是一體的。那麼,為何當一個人端起一杯毒酒自殺時,手指會發抖,而心靈卻異常堅忍呢?
所有這些得不到解釋的疑問,到了我的朋友那兒就迎刃而解了。
他久久地凝視玻璃缸裏的魚兒,似乎它們能給他所有問題的答案。
朋友說:魚兒在水中,就像被溶解了一般。你可以說它們是魚,也可以說它們是水的另外一種品質,是水的精神。究竟是水養活了魚,還是魚養活了水?對於它們又有什麼關係呢?它們整日悠遊在水中,因而,它們從不勞神將自己與水隔離。我每天給魚換水,也就是每天給水換魚。它們可以互換,正說明它們有共同的品質。人的心靈卻要淩駕於人的軀殼之上,像一個暴君。人隻有在時間的河流裏才近似於一尾魚,溶解在其中而不能自拔,並且獲取一份時間的品質:易於破碎,易於腐朽,易於毀滅。為什麼要捕捉永恒呢?即使是一條巨鯨,也不會去丈量大海的寬度和深度。許多無謂的企求正是人的愁苦之源。人已溶解在時間之中,又想超脫於時間之外,殊不知生與死隻是時間小小的計謀,若以為再玩些花招就可以勝過時間篩汰萬物的手段,這想法便有些愚妄了。欲望也罷,營求也罷,為生計而愁苦,為死亡而焦灼,這些都是時間的手指可以輕輕撫平的皺褶。我們急切地想跳到時間的岸上去,成為一塊堅硬的石頭。殊不料我們在時間中,許多想法都會紛紛落空,就是手中攥得緊緊的一粒灰塵,也不是永久可以據有的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