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
這醉的滋味就是愁。但是,是怎樣的愁呢?這不同於夕陽將下,懶懶的淡黃光映在屋半腰樹半梢那時候所感覺的。那時候感到一種衰零的情味,莫名地惋惜,莫名地惆悵,扼要地說,當然逃不了一個愁字。而在暝色之中,依戀是沉下去了,更無所謂惋惜,馳騖是停止住了,更無所謂惆悵。隻有一種微茫的空虛之感,細細碎碎的又似乎無邊無外的,在那裏刺著我們的身體,闌入我們的心。這也是愁呀,但不涉困窮,非關離別,侵掠到勞人思婦以外,所以更是原始的,潛在的。在含著上兩句的那首詞的下半闋有句道,“何處是歸程?”是何處?
是何處?實在無所歸嗬!於是那詞人發愁了。
我們想象那“日暮倚修竹”的佳人,她那時候一定不在想身世的遭際、戀愛的問題,等而下之如關於服裝飾物那些事情。暝色籠住了她,修竹發出瑟瑟的低響,那種微茫的空虛之感滲入她的任何部分,無所歸嗬!無所歸嗬!她隻有默默地倚在那裏了。
又試念李後主的句子,“獨自莫憑闌,無限江山。”
江山無限,在蒼茫的暝色之中更能體會。但是,歸向何處呢?江之東,江之西呢?山之南,山之北呢?誰料全都不是歸路,隻有一句“無所歸嗬”的回答!這是李後主當時的愁緒。至於國亡家破之感,他當然是有的,但這時候歸於渾忘了,他卸去了彩色斑斕的愁的衣服,看見了赤裸的潛在的原始的愁了。
猶之當潸然滴淚的時候,心酸是微微地,脈脈地,乍一念起,覺得這是個微妙的境界,其中有說不出的美;瞑色之中的愁思正有同樣的情形,所以我說它足以吟味。
如其不是獨處在那裏,旁邊伴著的有愛人或至友,想來也隻有默對吧。在這樣的境界之中,有什麼可說呢?有什麼可說呢?
四月十八日作。
作者簡介
葉聖陶(1894—1988),原名葉紹鈞。字秉臣。江蘇蘇州人,著名作家、教育家、編輯家、出版家和社會活動家。
解放後,曾擔任出版署副署長、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長、教育部副部長。
【心香一瓣】
每天朝九晚五地上班,習慣了燈紅酒綠、汽車鳴笛的都市繁華,很多人都漸漸對自然之美視而不見,更別提“詩意地棲居”了。
其實,要享受生活的詩意境界,並不是一件難事。“走在鄉間的小路上,暮歸的老牛是我同伴,藍天配朵夕陽在胸膛,繽紛的雲彩是晚霞的衣裳……”景物是一種語言,大自然能夠書寫一個人的心情。正如文中,即使是那最不起眼的“暮”,不也記錄下了曆代文人騷客的萬千感慨?
詩心若在,生活便處處是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