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暮(1 / 2)

葉聖陶

我不反對有快適的享用的文明生活,事實的問題尤其是無可反對。但是,我不禁為這等境界中人惋惜,他們有的是優遊的,有的是勞困的,而同樣地失卻了一種足以吟味的美妙的詩境了。

電燈成穗地掛著的廳室中,西窗的斜光才欲退隱時,所有的色彩似乎黯淡了一點,主人翁覺得不耐了,“來,把燈開了!”拍的一旋,如同閉了眼好久驟然睜開來地一耀,什麼都仿佛更塗上了一重油彩。這誰說不是快適的享用,文明生活這題目中應有之義呢?

那工場中的地下室,圍困在幾百間房間裏的單人的客舍,百貨商店的櫃台櫥架之間,以及沉沒在煙裏霧裏的什麼什麼鋪子和人家,電燈卜晝卜夜地亮著,直把大化運轉的痕跡抹掉了。這是事實的問題,暗了必得它亮;否則,為著生存為著生存(想寫第二個為著,以為總該有別的,卻覺得隻有為著生存最妥當,所以又寫了一個,就此為止,不再寫第三個了)的種種活動不要停頓了麼?

我不反對有快適的享用的文明生活,事實的問題尤其是無可反對。但是,我不禁為這等境界中人惋惜,他們有的是優遊的,有的是勞困的,而同樣地失卻了一種足以吟味的美妙的詩境了。有如對於音樂一般,某甲則心領而神會,某乙卻無異對琴之牛。感受與不感受固截然有別,即是感受又大有程度之差;然而沒有音樂送到耳邊,始終不給你接觸的機會,這無論在某甲某乙,都該是一個缺憾吧。

這美妙的詩境就是“暮”。

所謂暮者,乃指太陽已沒到地平線之下,而黑暗的幕還沒有拉攏來,一切物承著太陽的殘餘的弱光這期間。這自然不是“斜陽暮”了。在這時候,我們可以玩味那暮的特有的顏色。充滿空際的是淡淡的青。若比晴朗的長天,沒有那麼明,若比清澄的湖水,沒有那麼活,這是微暗的、輕凝的、朦朧的,有如紙卷煙頭徐徐嫋起的煙縷,又教人想起堆在枕旁的美人的蓬鬆發。這青色蒙上屋簷、窗欞、庭樹、盆花,以及平田、長河、密林、亂山等等,任是不協調的也給調和了;它們凝合為一氣,消融了各具的輪廓和色彩,在神秘的蒼茫中存在著。

自然,我們也給這青色蒙住了,若從超人間的什麼眼看來,我們就在這一氣之中,正如一滴之於大海。但是我們有我們的固執,便覺這淡淡的青有一種壓迫的力量,輕輕的,十二分輕輕的,然而總會教我們感覺著。這力量似乎離頭頂一尺的光景,——不,似乎觸著了頭頂,——不,壓到眉梢了,——也不,竟然四肢百體都壓到了。雖然是壓迫,不但輕,而且軟,仿佛靠著木棉花的枕頭,裹著野鴨絨的被褥。這樣,被壓得透不轉氣來自是沒有的事;而使神經略微受點激刺,同喝這麼一盞半盞酒似的,卻恰有這個功效。於是我們不醉於美德,不醉於歡愛,不醉於旁的一切,而醉於暝色之中了。